劉尚並不是專職的民政官員,但在海南島期間倒也做過不少針對民衆和新移民的宣講活動,這本來就是他所擅長的技能,若非如此也不會被於小寶看中,將他召入青年團,然後送來山東。對於如何向剛剛接觸海漢的大明移民介紹這個國家的概況和相關的移民政策,劉尚在三亞的時候都已接受過系統的培訓,像馬家莊移民營這種兩百多聽衆的小場面,對他而言並不存在什麼操作上的困難。
“本人劉尚,今天謹代表海漢民政部,向各位父老鄉親介紹一下我海漢國的情況,以及各位今後的生活安排問題……”
劉尚不急不慢地開始了宣講,同時也在觀察着這些聽衆的反應。一名好的演講者,必須具備根據聽衆情緒變化調整自己演講內容、節奏和風格的能力,而劉尚在長期的街頭說書演出中積累了大量的實踐經驗,又學習了海漢宣傳部門整理的各種理論知識,在這個領域的能力可以說已經算得上出類拔萃,即便是看似無所不能的穿越者也極少有人能在這方面勝過他。
在北上的漫漫航程中,劉尚與同艙的蘇峮就移民問題作過多次的深入交流,他也從蘇峮那裡學到了很多僅僅依靠宣講活動無法獲取到的知識。其中有一個讓他印象十分深刻的套路,那便是如何在宣講活動過程中分辨出移民中的居心叵測者。
海漢在大明南方的沿海地區建立了衆多移民招募點,不管是早期還是現在,都有許多人懷着不善的心思混入移民營中,或是指望在移民營里拉幫結派趁亂髮財,或是想要借這個渠道以移民身份潛伏到海漢境內。這些人並不是爲了逃離戰亂或貧苦而選擇移民,他們假意投靠海漢的真實目的往往不可告人,如果不加以辨識處理,日後很容易會成爲海漢社會中的病毒。
民政和安全部門在長期的工作中總結出了許多方法來對移民的屬性進行辨別區分,其中很有效的一個辦法便是觀察新移民在聽取政策宣講期間的反應。但凡居心不良的人,往往對於海漢國情的介紹並不關心,因爲這對他們而言只是無謂的洗腦宣傳,心中早就有了拒不接受的意願。他們往往只在意移民營內部的規章制度,或是如何才能在短時間內獲得海漢國的歸化籍,這些纔是他們達成各自目的的關鍵。
而真正想要在海漢落腳的人,卻往往會對移民宣傳中描述海漢國泰民安,富足安定的部分大感興趣,因爲那纔是他們未來生活的希望所在,也是他們選擇放棄故土投奔海漢的最主要原因。至於規章制度和安置方案,普通移民雖然也會關心,但對這些走投無路的人來說,被海漢安排到哪裡、從事何種工作,都肯定遠遠好過當下的生存環境,所以其實對於這些內容反倒是沒那麼在意。
劉尚本來就是一個觀察能力不錯的人,他將蘇峮的經驗與自己過去的經歷兩相對照,果然覺得大有道理。特別是回想起他自己通過移民渠道進入海漢移民營的那段時日,心態簡直就是與蘇峮所說的情況一模一樣。而劉尚也由此更深刻地意識到,爲何海漢針對移民的宣講內容中,要用大量的篇幅來宣傳海漢國的種種美好,過去他僅僅以爲這是海漢人的洗腦攻勢,但經過蘇峮的講解之後,才明白原來還能起到這樣秘而不宣的功用。
不過在來到山東之後,劉尚還沒有真正嘗試過這樣的手段。不得不說命運的安排十分巧妙,劉尚這一路上學了不少移民事務,到山東沒多久便被點將,派到這馬家莊移民營來主持宣傳工作。如果不是近期所學到的這些東西,他大概也很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現這裡的種種不正常狀況。
二百多名移民席地而坐,聽劉尚講述關於海漢國的概況。這些移民絕大多數都是來附近州縣的貧苦人,實在活不下去了纔會選擇背井離鄉,試圖投靠海漢人混一個溫飽生計。雖然劉尚自己並沒有拼命爲海漢吹噓的意願,但他相對比較客觀的描述,對他們這些沒怎麼見過市面,頂多就進過州府城中賣過菜的鄉下人來說,海漢國已經是一個天堂一般的去處了。不少人的眼神都是閃閃發光,對於描述中那個美好國度充滿了憧憬。
而在此過程中,劉尚也特地留意了剛纔被馬博點名過的幾個人,這些人眼神遊移,搖頭晃腦,注意力根本就沒在劉尚這裡,正好符合蘇峮曾經提到過的那些特徵。
對劉尚來說這不是什麼巧合,而是驗證了他先前的一些猜測。這個移民營裡有一些人並不指望移民去海漢生活,而恰巧他們與這個移民營的主管馬博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劉尚不知道他們真正的身份是什麼,但如果是求生的難民,絕無可能對自己所描繪出的未來景象如此麻木。而且這些人並不善於在人羣中隱藏自己,如果是真正的專業人士,就算對這番講話不感興趣,也絕不會表現出如此業餘的反應。
這些人的存在,除了馬博之外,民政部、安全部,以及馬博在這裡的頂頭上司陳一鑫是否知情,這是劉尚接下來考慮到的問題。他纔到馬家莊第二天,對於這裡的狀況也不甚瞭解,甚至都不知道陳一鑫將自己調來這邊的原因是否還有別的什麼隱情。劉尚並不打算立即向陳一鑫或是其他人報告自己的發現,在沒有明確的實證之前,這些人的存在其實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但對方行事並不專業,劉尚相信自己繼續觀察就一定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在距離移民營僅百丈的一間屋子裡,陳一鑫也正在向自己的秘書過問移民營的事務:“昨天從芝罘島調過來的那名宣傳幹部,現在已經開始工作了嗎?”
那名秘書微微躬身應道:“回首長,劉尚今天上午去了移民營,據說是準備召開一次宣講活動,或許這個時候已經開始了。”
爲陳一鑫服務的秘書名叫曾曉文,年少時便在大明科舉考中過秀才,算得上是移民中比較少見的高級知識分子。而他並非是那種抱着經史子集不放的窮酸文人,在投靠海漢之前,他曾在浙江某個縣城裡爲某位知縣當過三年師爺。如果不是那位知縣突然在任上病逝,他或許還有機會再往更高的地方爬幾步。像這樣有一定才幹和從政經驗的文化人,正是海漢最願花大力氣招攬的對象。
正巧在曾曉文失業的當口上,海漢軍打進了舟山,並且很快在寧波外海立足紮根,開始在浙江境內招募各色人等。那段時期海漢的招募告示貼滿了寧波府各縣,曾曉文注意到海漢人對有功名的大明文人給予了極其優厚的條件待遇,遠遠比他當師爺的收入要高。於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態,曾曉文搭船去了舟山面試,然後便很順利地被錄取了。
當時對他進行終試的是軍方高官錢天敦,面試結束之後便直接了當地問他是否願意入籍海漢,搏一個富貴給後代造福。曾曉文去舟山的時候本來並沒有這個打算,於是婉拒了錢天敦的邀請,但他沒有料到錢天敦還另有大招,立刻開出了可觀的價碼邀他入夥。在移民補貼金加碼到千兩紋銀之後,曾曉文終於抵擋不住誘惑,咬着牙答應了這個邀約,這筆錢對他來說絕非小數目,何況這還僅僅只是一次性的補貼,並非入職之後的正式收入。
很快曾曉文便被送去三亞,接受了爲期三個月的文職工作培訓,然後又再次回到浙江,成爲了海漢駐軍中的一名文職軍官。錢天敦爲他開出的高價當然不是白給的,曾曉文回到浙江之後,爲海漢在當地的各種活動都提供了極大的幫助。特別是1634年海漢軍方和安全部聯手在杭州執行的斬首行動,熟悉浙江地方狀況的曾曉文在策劃階段出了不少力,並在事後得到了國防部的嘉獎。
曾曉文同時也得到了一個新的職務,便是出任陳一鑫的專職秘書。這個職務其實與他過去在縣衙裡當師爺有諸多相似之處,說是重操舊業也不爲過,只是換了一個海漢式的稱呼而已。曾曉文就任之後便隨陳一鑫北上山東,之後陳一鑫被指派負責民政事務,很多時候就是由更爲熟悉政務操作的曾曉文在代爲處理。對於這名得力手下,陳一鑫也給予了極大的信任,比如馬家莊移民營這邊的工作變更,他就交給了曾曉文去跟進。
聽完曾曉文的回答之後,陳一鑫沉默了一陣才又繼續問道:“我原本想要的人因爲要配合軍事法庭查辦案件來不了,所以才找了這個劉尚臨時替代,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勝任。前天的慶功宴上,你應該是見過他的吧,你對這個人印象如何?”
曾曉文應道:“感覺挺沉穩,另外從檔案上看,此人在三亞的工作得到了宣傳部與青年團的推薦,專業能力應該頗爲不錯,應付這移民營的事情理當不在話下。”
陳一鑫原本申請調來這邊的人員其實是民政部的蘇峮,不過因爲蘇峮踢爆了軍方在移民工作中存在的疏漏,目前正在協助安全部和軍事法庭進行調查,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劉尚從芝罘島調了過來。其實關於劉尚的個人資料,他也已經看過,只是習慣了要再聽聽自己這個秘書的意見。有些時候,曾曉文能夠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上給出一些獨特的見解,而這往往會是陳一鑫思考問題時的盲區。
“但我擔心不是他能不能應付移民營的差事,而是怕他過於能幹,管了不該管的事,影響到我們的部署。”陳一鑫輕聲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曾曉文心領神會地應道:“那卑職回頭去找他聊聊。”
“該說的才說,不該說的就別說。”陳一鑫沒有反對曾曉文的建議,只是又特意叮囑了兩句。
在十月的刺殺案之後,軍方對登州官府施以了一系列的報復措施,並且做出了一副要從海陸出兵一同攻打登州的架勢,嚇得明軍只能龜縮在城內閉門不出。後來軍方北上攻打遼東,但也並未放棄追查鄭艾這條線索,因爲鄭艾對馬家莊的兵力部署狀況和陳一鑫的起居信息掌握得實在太多,這個狀況並不正常。
按照安全部的看法,佔領區內必定有人嚮明軍提供了詳盡的情報,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個運作了一段時間的情報網。不管是軍方還是安全部,當然不能坐視山東佔領區內有這種敵方的情報網存在,所以調查工作一直都仍在秘密進行。
安全部在此之前已經查到了一些線索,不過郝萬清希望能夠將其一網打盡,所以一直沒有打草驚蛇,而是在暗中慢慢進行排查。而這個時候北上幹部團隊的民政幹部蘇峮在交接工作的過程中,讓軍方在移民方面的陰暗面也被爆了出來。
在海漢佔領福山縣這一年多時間中,本地的民政事務一直是由軍方代管,這其中出現一些以權謀私的狀況也是在所難免。陳一鑫等高層軍官並非完全不知情,但水至清則無魚,如果完全沒了油水好處,很多工作就未免難以開展下去了。只是移民環節的問題被爆出之後,安全部認爲這或許與正在查辦中的情報案有關聯,因此要求軍方配合安全部的調查並提供更多的信息。
其中的一項要求,便是配合安全部對包括馬家莊移民營在內的所有移民機構進行調查。陳一鑫雖然對郝萬清沒有任何成見,但他並沒打算要把自家地頭上的事情全權交給安全部來查辦。不管馬家莊移民營存在怎樣的問題,陳一鑫都希望趕在安全部動手之前儘快自行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