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駐軍與安全部之間的合作一向比較順暢,軍方這幫人與郝萬清的私交也還不錯,但這並不代表這兩個陣營就會向對方完全敞開心胸。在調查情報泄露這件事情上,陳一鑫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希望劉尚的出現打亂了現有的部署。雖然這個人選是他點名要過來的,但當他通過某些渠道知道昨天馬博從中午到晚上一直在家中宴請新來的宣傳官,就覺得有必要讓秘書曾曉文出面去跟劉尚打個招呼。
之所以打招呼的對象是劉尚而不是馬博,是因爲陳一鑫對移民營的狀況並非一無所知。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做出一些打草驚蛇的舉動,所以甚至沒打算把劉尚叫到自己辦公室來面授機宜,而是將與其接觸的差事交給了自己的秘書。雖說這樣拐彎抹角的做法並不符合軍方的行事風格,甚至有可能會引起劉尚的誤會,但陳一鑫信任曾曉文的辦事能力,他知道自己這個屬下一定能將這個問題處理妥當。
曾曉文對於這樣的工作其實並不陌生,爲上司解決難題本來就是他的專長,如今的職稱雖然由師爺換成了秘書,陣營從大明換作了海漢,但工作性質並沒有根本性的變化。唯一不同的是,以前他多是在衙門裡替上司出出主意,極少會在外拋頭露面,但現在他身爲陳一鑫的秘書,卻必須要不時代上司出面去解決一些棘手問題。
不過曾曉文並不會抱怨在陳一鑫手下需要承擔一些髒活累活,他很清楚這名年輕的高級軍官在海漢軍中的地位有多高,能夠成爲陳一鑫的親信並替他處理麻煩,這本來就是極大的信任。而陳一鑫個人的前途,也自然而然與他的仕途捆綁在了一起,爲上司做事的同時,也是在給他自己爭取更多的晉升資本。
曾曉文沒有急於去移民營把陳一鑫叫出來說事,他知道陳一鑫的命令也沒那麼急迫。他先將時間用於完成手頭的其他工作,直到接近中午飯點,他纔不急不慢地出發了。
移民營中並沒有食堂,移民的一日兩餐都是在馬家莊做好了送過去。這邊有一個規模頗大的食堂,不但要向移民營供應伙食,本地的駐軍和其他海漢工作人員的吃飯問題也都是在這裡解決。到了中午飯點,劉尚應該也會到這裡來用餐,當然如果他今天還是選擇在馬博家裡解決三頓飯,那曾曉文大概就需要重新考慮對劉尚的觀感了。
事實上馬博還真打算邀劉尚回到家中共進午餐,不過這次劉尚婉拒了他的請求。一方面是劉尚已經察覺到馬博在管理移民營的工作中可能存在着某些比較嚴重的問題,不可與其走得太近;另一方面他也不想給外界一種自己剛到馬家莊,便與馬博同穿一條褲子的錯覺。說實話他現在其實已經有那麼一點後悔,不應該隨便答應了馬博住到他的家中,如今想要再搬出來還不太好找藉口。而劉尚如今能做的,便是與馬博保持一個合理的距離,減少工作之外的私人接觸。
此時食堂內的人還不多,劉尚用托盤端了飯菜,找了一張空桌剛坐下來,對面的座位便跟着坐下了一人。劉尚看了一眼,對面的男子三十來歲,相貌平常,穿着陸軍的灰色軍服。
那人坐下之後便主動出聲招呼道:“劉幹事,我們之前見過一面。”
劉尚記憶力本來就極好,這時候已經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點點頭道:“前天在芝罘島的酒宴上見過,記得你是陳首長身邊的人,還沒請教?”
“在下曾曉文,是陳首長的秘書。”對面那人自我介紹道。
“哦,原來是曾秘書,失敬失敬。在下昨天才從芝罘島調過來,以後還請曾秘書多多關照!”劉尚在海漢待了已經有半年,當然很清楚秘書是個什麼性質的職務。他也留意到食堂裡的空位並不止自己這一桌,對方顯然不是隨隨便便就坐到自己的對面,而是帶着某種目的。
“劉幹事客氣了。”曾曉文也微感驚訝,在前天的慶功宴上,他其實並未與陳一鑫一桌,畢竟主從有別,他的資格還不夠與軍方大佬們坐到一起談笑風生。只是在陳一鑫等軍方高官起身到各桌敬酒的時候,他纔拿了酒瓶亦步亦趨地跟在了後面,瞅空子替陳一鑫斟酒。他只是在一衆軍方高官的背後站着,沒有與劉尚搭過半句話,就這樣對方卻能準確地記得他的身份,這個觀察力和記憶力可以說相當不錯。回想起此人的檔案上曾提到過“記憶力出衆”這樣的特長,其表現倒是很符合這樣的記述了。
“劉幹事第一天在這邊工作,可有什麼感受?”曾曉文很隨意地問道,就像是老員工與新同事的慣常對話。
劉尚不知對方的用意,但他一貫謹慎小心,加之對方是陳一鑫身邊的人,級別肯定是大大高於自己這個外來戶,不可能拒而不答。他拿不準對方問這話是隨意的關心還是要回報給陳一鑫的信息,所以選擇很官方地迴應道:“還好,在下以前也做過類似的工作,也算是比較熟悉。”
“那生活上還方便嗎?昨天你來報到的時候,我正巧有事不在,沒來得及替你安排好食宿,聽說馬老闆安排你住到他家裡了?”曾曉文繼續問道。
“馬老闆安排得很好,有勞曾秘書費心了。”劉尚本來想借此提出從馬家搬出來,但拿不準對方態度,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對於劉尚滴水不漏的回答,曾曉文忽然覺得自己打交道的對象並不是一個進入海漢不到一年,被招募爲官員不過半年的官場新丁,而是一個心思縝密的老油條。對方沒有吹噓自己的工作能力,也沒有故意表現出謙遜,平淡地回覆了自己的關心,有禮有節,不卑不亢,表情語氣的分寸都拿捏得極好。
據說對方被官方招募之前,僅僅只是一名茶館裡的說書先生,曾曉文忍不住在想,這種沉穩難道便是在三亞做了半年官鍛煉出來的氣質?
曾曉文只是稍稍恍神了一下,然後迅速回到了工作狀態,不管對方在三亞的時候怎麼樣,這裡可是山東,環境跟海漢國內大不一樣,或許應該讓對方儘早意識到這一點纔對。
曾曉文道:“福山縣這個地方,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都是由我們軍方管理,所以這裡的人也都習慣了聽命于軍方的指令。如果劉幹事在工作中發現有政令不暢的狀況,可以向我反映,我會在能力範圍之內儘量幫你解決問題。”
劉尚用很緩慢的速度,以儘量自然的動作放下了手裡的筷子。儘管他因爲上午一個小時的宣講活動而明顯感到飢餓,但這位首長秘書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坐到自己面前,打完招呼之後並沒有就此終止話題,劉尚便意識到對方找上自己是真有目的,便決定先集中精神應付曾曉文這邊。
在進入海漢之前,劉尚雖然是在公門做事,但並不是官場中人,如果要準確定義,或許江湖中人更適合他的定位。但自從他被海漢宣傳部招募之後,便算是進入到了官場之中,並且迅速地學會了各種各樣的官場常識,以及官僚之間晦澀的溝通技巧。曾曉文所說的話,粗聽之下並無問題,但劉尚在腦海裡逐字逐句地過了一遍之後,他認爲對方似乎是在提醒自己什麼。
只可惜劉尚咀嚼一番之後還是不懂,見曾曉文的眼光停留在自己臉上,明顯是在等自己回覆,可他又未能完全領會這話裡意思,保險起見,他還是選擇了用官方口吻迴應對方:“多謝曾秘書關心。”
曾曉文聽了之後微微搖頭,心知劉尚大概並未能領會精神,只好說得更直白一些:“這邊的移民營狀況可能與劉幹事以前工作過的地方有些不同,所以如果劉幹事覺得有什麼問題,不妨先來找我聊聊。”
劉尚聽了心頭一驚,暗想難道這陳一鑫的秘書竟然是馬博的同夥,故意找這個機會來警告自己?如果是真的,那這馬家莊的事情可就沒那麼容易處理了。馬博這種不懂規矩又沒見過市面的鄉下土財主,劉尚自然是有一百種方法應付,但如果馬博的主使者是曾曉文這種在海漢內部地位不低且身份特殊的官員,那這個事恐怕就不是他能夠應付下來的狀況了。
曾曉文可沒想到劉尚來馬家莊後正式開始工作的第一天,便已經注意到了移民營裡的異常狀況。他對劉尚的告誡當然不是爲了要庇護馬博或者其他人,只是出於某些需要保密的原因,要讓劉尚在移民營工作期間不要輕舉妄動,以免破壞了軍方的安排。但劉尚顯然沒有意識到這麼深層的原因,直接便將曾曉文的告誡誤會成了另一種意思。
劉尚些許的遲疑反應也被曾曉文收入眼中,這與他之前的沉穩表現明顯是有落差的。曾曉文不禁暗自猜測,莫非是昨天住進馬博家之後,這劉尚已經與馬博有過某種深入交流了?也不知這人心志是否堅定,能不能把持住自己應有的立場。
曾曉文很想多問幾句,但陳一鑫特地叮囑過不該說的話不要多說,以免打草驚蛇,所以他還是將好奇心壓回了肚子裡,點到爲止便是,能不能領悟要看劉尚自己的造化了。又簡單寒暄兩句之後,曾曉文便起身離開了。
劉尚望着他的背影,還是對自己接收到的信息感到茫然不解。他不敢確定自己的理解對沒對,更沒法判斷出對方的立場究竟是站在哪邊,軍方?馬博?還是僅僅話比較多的同僚?
曾曉文回到辦公室,向陳一鑫彙報了與劉尚接觸的情況,末了補充道:“這個人好像知道些什麼,但我沒有細問。”
“不用細問,就這樣夠了。”陳一鑫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遠處的移民營,沉聲說道:“如果他知情不報,要嘛是同流合污,要嘛是明哲保身。無論哪一種,我們都沒有必要再花心思去保他。如果他不知情,那麼你的告誡應該足以讓他知道什麼時候停步,避免惹禍上身。”
陳一鑫回過頭來,望着畢恭畢敬的曾曉文道:“劉尚的事就到此爲止,把注意力都放到大局上。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麼比穩定更重要。即便要抓蛀蟲,那也得自己動手,不能讓外人搶在前面。”
“是,首長。”曾曉文立刻應聲。在陳一鑫身邊當了一年的秘書之後,他已經是一名懂得何爲軍令的合格軍人,而非以前那個只會想點子出主意的師爺了。
但不管是劉尚還是曾曉文,他們看待問題的方式受限於身份和所處的層級,所能看到的不過是棋盤上的一個角落而已。想要縱覽全局,還是得陳一鑫這樣的高官才行。
陳一鑫在乎的根本就不是移民營裡是不是有人吃空餉貪污,亦或是有大明情報人員借這個渠道潛伏到統治區內,這些狀況對軍方來說都僅僅只是一些不太安分的小蟲子而已,鬧得兇了就趕一趕,打死幾隻便是了。
他所在意的是對曾曉文說的那兩個字——穩定。軍事管制區內的社會局面穩定,對軍方意味着很多重要的事,比如得到第一手的新兵兵源,來自執委會批下的充足的軍費預算,合理合法地擴大作戰部隊編制,提出新的對外戰爭計劃……這還不包括利用軍管制度下的便利,將佔領區的大量收益用灰色收入的形式納入到軍方的秘密金庫中,以便能在需要時啓動一些非常規的作戰計劃。
陳一鑫會在山東佔領區被任命爲民政事務主管,一方面是因爲他在南方曾經有過相關的任職經歷,另一方面是國防部要以此向執委會證明,軍方有能力在海外佔領區實現多個部門的職能,海漢在海外擴張的腳步,完全不需要等待其他專業部門機構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