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二見戴成榮對自家酒樓如此熟悉,便接話道:“軍爺看來是老主顧了,這長江三鮮,我們舟山分號也是有的,不過因爲運輸不易,這價錢肯定要比在揚州貴上一些。”
戴成榮聞言喜道:“你們二分樓倒是真是會做生意!貴些便貴些,新鮮就行!”
小二道:“軍爺若不放心,可以去後廚看看,全是活魚,若有半句不實,軍爺拿小人是問!”
戴成榮擺擺手道:“那倒不必,你家在揚州城的總號我是常去的,與王、吳兩位掌櫃也都相熟,食材肯定放心。對了,你家自釀的那種玉瓊漿,給打一壺來……我沒記錯應該是八兩銀子一壺吧?”
小二訕笑道:“軍爺,那玉瓊漿也得從揚州運過來,所以這邊分號要稍微賣得貴些,得十兩銀子一壺。”
“十兩就十兩,速速操辦上來!”戴成榮手一翻,一小錠碎銀子丟在桌上:“喏,打賞你的,手腳利索些!”
小二收了打賞,謝過戴成榮歡天喜地的去了。二分樓雖然時常會有一頓飯消費幾十兩銀子的豪客,但願意給端菜小二高額打賞的卻並不多,戴成榮這一出手,就差不多是他半個月的收入了,自然十分欣喜。
戴成榮回過頭道:“教官是揚州人,應該也吃過長江三鮮吧?”
陳小魚笑着應道:“我便是漁民出身,你說我吃沒吃過?不過這個時候已經過了季,居然還能吃到這幾種魚,這二分樓的確是有些手段!”
馳名揚州的長江三鮮,是指該水域特有的鰣魚、刀魚、鮰魚三種魚類,陳小魚自小就跟着家人在長江上打漁爲生,自然是吃過。不過多數時候還是會將這幾種市價較高的魚類賣到揚州城的各家酒樓換錢——二分樓也是其中之一。
舟山附近當然不產這幾種魚,只能在揚州捕撈,再連同江水一併裝船運到舟山,這樣折騰下來成本可就非常高了,而且數量十分有限。物以稀爲貴,大概也只有不差錢的富豪才能享受這些特殊的食材,戴成榮卻是連價都不問,直接點了再說,這爽快態度也是讓陳小魚感受到了他的誠意。
不多時小二便端着幾個冷盤涼菜和戴成榮點的玉瓊漿上來了,不過他這次不是一個人來的,後面還跟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小二向他們介紹道:“兩位軍爺,這位是本酒樓的王掌櫃。”
那王掌櫃拱手招呼道:“聽聞兩位軍爺都是本酒樓的老主顧,小人來打個招呼,這幾個涼菜便送與二位下酒。”
戴成榮點點頭道:“看王掌櫃面相,與揚州總號那位王掌櫃有些相似,不知二位是怎麼稱呼?”
“揚州那位是小人族兄……小人斗膽請教軍爺名諱是?”王掌櫃一聽戴成榮這問話,確定了對方的確是酒樓老主顧,身份應該非富即貴,當下更是恭敬。
至於這揚州來的年輕貴人怎麼會穿着海漢軍的制服,他其實是覺得有些奇怪。而且舟山島上的海漢駐軍出來花銷基本都是用本國發行的紙鈔,戴成榮打賞小二卻是用的碎銀,這着實有些不太常見。
“我姓戴,纔到這邊不久,今天出營辦事,正好看到外面這熟悉的招牌,就打算進來吃點家鄉口味。”
戴成榮只報了個姓,王掌櫃已經迅速想到了他的身份,連忙應道:“原來是戴家少爺,失敬失敬……對了,這邊還有個雅間,正好預定的客人今天有事不來了,不如請二位到雅間就座吧?”
“好啊,那就有勞了。”戴成榮笑了笑便站起身來。他其實知道先前小二說沒有雅間了多半隻是託辭,像二分樓這種地方肯定會留那麼一兩個雅間以應不時之需,所以纔會故意在點菜的時候顯露自己身份不凡,把掌櫃引來見面。
七大姓每年在二分樓宴客所花出去的銀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尤以戴家爲甚,絕對算是二分樓的大主顧之一。戴成榮相信自己的身份報出之後,二分樓的掌櫃只要反應過來,就一定會給自己面子,作一些安排來補救之前的怠慢。
這王掌櫃能被派到舟山分號執掌生意,果然是有些眼力勁,幾句話下來便意識到了戴成榮的真正身份,連忙給他提升了待遇。至於這身份真假,王掌櫃倒是毫不懷疑,他相信應該沒人會特地跑到舟山島來冒充戴家少爺,畢竟這個身份只能給他帶來待遇升級,可不會在結賬時免單。
不過這位戴家少爺如今身着海漢軍服,舉止作派也有些軍人氣息,這要傳回揚州,倒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這酒樓本就是各種消息彙集之地,王掌櫃也知道近期有揚州的大鹽商來舟山活動,據說是要跟海漢官方談合作。但這戴家子弟居然都已經投身海漢軍中,雙方的合作看來可不僅僅只侷限於貿易領域了。
七大姓之首的戴家居然讓族中晚輩投了海漢軍,這就意味着海漢的觸角已經正式伸入到揚州。王掌櫃不禁暗暗感嘆自家老闆眼光長遠,去年便來這距離揚州八百里的舟山島開了分號,這可要比七大姓早多了。
王掌櫃又客氣一番,敬了兩人一杯酒,這才退出房間,吩咐那小二守在包房門口聽候差遣,好生伺候裡面這兩人。
陳小魚豎起大拇指讚道:“戴成榮,可真有你的!”
戴成榮笑道:“讓教官見笑了!若是在揚州城那家二分樓,倒不用費這麼多手腳,只要人去到那裡,店家便會主動安排雅間了。不過這王掌櫃倒也是個機靈人,他要再不有所表示,那我也只能問問他多少銀子才能進雅間坐了。”
陳小魚道:“其實就你我二人吃飯,也不會談及什麼國家大事,軍事機密,坐外面也無所謂。”
戴成榮搖搖頭道:“教官,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對我而言,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罷了,並不是爲了在你面前顯擺身份。”
這就體現出兩人身世背景的差異了,陳小魚是漁民出身,大概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坐進二分樓的雅間,享用幾十上百兩銀子一桌的宴席,哪怕這筆錢並不需要他自己掏腰包,也還是不免會覺得有些拘謹。
而戴成榮身爲鹽商子弟,自小便跟隨叔伯長輩出入各種高檔場所,見慣了長輩們宴請官員時的各種奢靡,對於就餐這件事的標準,其認知自然是與陳小魚有着明顯的差異。在他看來就餐條件必須要上檔次,才能體現自己對陳小魚這個教官身份的敬重,而不是爲了顯擺身份才這麼做。
陳小魚大概也知道自己辯不過這個見多識廣的徒弟,笑了笑便主動轉移了話題:“這二分樓的確在揚州有些名氣,但我卻一直不知它這二分到底是什麼意思。你經常進出這間酒樓,想必應該知道其中的典故?”
戴成榮應道:“說到這個,我當初還專門請教過酒樓的掌櫃,這所謂二分,是來自一位唐代詩人徐凝的詩作《憶揚州》,詩中有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這酒樓便是取其詩中意境,以二分爲酒樓招牌。”
陳小魚文化程度極爲有限,還是投了海漢軍之後纔開始接受掃盲教育,認得的漢字也不過兩三百個常用字而已。他對戴成榮的這番說明聽得似懂非懂,只知這是來自唐朝詩人的作品,至於其含義卻還是不甚明白。
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陳小魚本來也就是爲了轉移話題才提出這個問題,只要瞭解其出處就已經夠了。
說話間戴成榮點的菜也一道接一道地送了進來,不一會兒便擺了滿滿一桌。陳小魚本想說這着實有些浪費,但看戴成榮面色如常,便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陳小魚不說了,戴成榮卻有不少話題想趁着這個難得的機會問一問陳小魚。特別是他們這批鹽商子弟接下來的訓練內容,和培訓結束之後的安排,他都希望能早點獲知。
陳小魚聽了他的問題,便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忍不住笑道:“其實你們如今所學的內容,跟我當初入伍時的受訓項目基本都是一樣的,只是訓練強度有差異罷了。最基礎的東西都會教給你們,但能學到多少,還是得靠勤學苦練和自己的悟性。不過要把這些技能變成自己的本事,那還得在戰場上真刀真槍幹過之後才行。”
戴成榮聽得十分認真,待陳小魚說完之後他又提問道:“那我等學成之後回到揚州,若是不計成本,是否能組建一支與海漢軍戰力相近的私人武裝?”
陳小魚應道:“這恐怕會有點難度。首先海漢軍中目前列裝的武器裝備都禁止出售給外國,軍中對此也是管束極嚴。就算你們肯出高價,大概也沒法在市面上買到,頂多零零星星能弄到幾支槍就不錯了。而你們如今所學的戰術,都是根據我國將向你們提供的武器來制定,跟海漢軍的戰術會有所不同。”
陳小魚這話說得比較含蓄,但戴成榮畢竟見多識廣,倒也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海漢所提供的軍事援助是有限制的,雖然會教授作戰技能,提供殺傷力巨大的制式武器,但卻並非海漢軍中所使用的同一類型。
照此說法,就算這批鹽商子弟再怎麼勤學苦練,其成軍之後的實際戰力,也依然不可能達到海漢軍的同等水準。
戴成榮在軍營受訓這些天已經見識過海漢軍的操練,甚至連實彈打靶訓練也去看過了,十分羨慕其戰鬥力,但聽到陳小魚給出的這個答案,說不失望那肯定是騙人的。以自家的財力,他何嘗不想在揚州操練出如海漢軍這樣的武裝部隊,可陳小魚的回答,可以說是完全否定了這樣的可能性。
陳小魚安慰道:“你放心,以我國向你們提供的軍事援助,肯定足以讓你們在揚州打敗競爭對手。只要你們別在揚州起兵造反,相信當地今後很難再有能與你們在武力方面匹敵的對手了。”
戴成榮強笑道:“這點信心當然是有的,只是武無止境,當然希望我們日後在揚州組建的民團能有更厲害的水平!”
陳小魚道:“你若真的有心向武,想在軍中學到最厲害的本事,那不妨考慮考慮投身入伍,加入我海漢軍!”
戴成榮聞言手微微一抖,筷子上夾着的一塊魚肉立時掉回了碗裡,猶豫着應道:“這怕是有些不便吧?”
“你說的不便是指什麼?”陳小魚將他反應看在眼中,微微笑道:“你擔心家裡不允許,還是我們這邊不同意?”
戴成榮放下筷子,面露憂色道:“應該兩者兼而有之吧!不瞞教官,我家中是打算讓我今後掌管自家民團。至於貴國這邊……難道軍中收人不會顧忌我這身份嗎?”
“你家裡的事情,我作爲外人不好多作評價。但海漢軍這邊,你大可不必擔心你的身份問題。軍中來自閩粵兩地的軍官,其實有不少人都是出自地方上的名門望族。對你們這樣有家世背景的人來說,在海漢軍中搏個官職,可比在大明容易多了。”
戴成榮應道:“可我聽說,海漢軍中是不能拿錢買官的?”
“你誤會我意思了。”陳小魚應道:“我說的優勢,是你們從小就能習文練武,腦子好用又見過世面,進到軍中學東西自然要比像我這樣的人快得多,獲得升遷的機會也就多了。不瞞你說,我當初在新兵訓練期的表現,應該遠不及你的水平。”
論身體條件、受教育狀況、眼光見識、待人處事的能力,的確像戴成榮這樣的出身會具備更大的優勢,在軍中很容易能夠得到更多的機會。而其家族的財力狀況和所能給予的支持,在講究戰功的海漢軍中就只是影響不大的次要因素了。
陳小魚雖然入伍的時間沒幾年,但在軍中通過各種渠道也聽說過不少軍官的升遷史,對戴成榮說的這番話也算是肺腑之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