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福建是我國重要的絲織品產地之一,早在1439年,朝廷便在泉州設立織染局,專門爲皇室生產貢品。之後在景泰年間,福州知州畢亨也在當地設立了織染局,根據《福州府志》的記載,當時福州每年要向皇室進貢綢緞425尺,所用生絲1328斤,全由治下各縣攤派繳納。而到了明中後期,江南絲織業逐步興起,在技術水平和產量上都大大朝過了福建,這直接導致了福建官辦絲織業衰退。
但官辦絲織業的衰退並不意味着當地的絲織品市場就因此而畏縮,恰恰相反的是,明前期閩人大多用苧布製衣,對絲織品消費量不大。但到了明後期,絲綢類衣物反倒是成爲了年輕人的服裝標配。如《泰寧縣誌》中記載:“泰之產只苧布,苧布之外,一絲一絮必易於外,而今富民子弟,服必羅綺,色必紅紫,長袖大帶,自爲得意。一人倡之,十人效之,浮侈已極。”
類似的記載在《泉州府志》中也有較爲詳細的記載,特別是在沿海地區,這種衣着習慣上的改變更是十分顯著。消費習慣的轉變,使得福建的絲綢市場不但沒有因爲官辦絲織業的衰退而萎縮,反倒是在民間大爲擴張。由於福建的產量有限,因此還會每年從江南進口大量的生絲和絲綢。在《八通閩志》、《興化府志》、《安海志》當中,都有福建富商從江南大量購入絲織品的記載。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唐甄曾撰文:“吳絲衣天下,聚於雙林,吳越閩番至於海島,皆來市焉。五月載銀而至,委積如瓦礫。吳南諸鄉,歲有百十萬之益。”這個時期福建每年從江南輸入的棉花和絲綢,總量可稱之爲天文數字。
當然這些生絲和絲織品也並非完全被本地市場所消化,出口也是其重要的去向之一。通過福州、泉州、漳州三個主要對外貿易港口,福建的絲織品曾大量出口到日本及歐洲市場。由於倭寇問題,明朝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禁止與日本貿易,日本商人甚至不得不到東南亞市場購買中國絲綢。而精明的葡萄牙商人在廣州收購絲織品,經由澳門運往日本販賣,每年數量在一至三千擔不等。
16世紀最後的二十多年,日本所出產的銀子有一半輸往國外,其中大部分都進入了葡萄牙人的口袋。在1599至1637年這38年間有記載的史料中,葡萄牙商人自長崎運出的銀兩竟高達五千餘萬兩,而這些銀子中的絕大多數又通過澳門這個口岸,進入大明換成了絲織品和其他貨物。
而歐洲方向情況則有所不同,西方國家早在中世紀就從中國引進了蠶桑養殖,南歐的西班牙、意大利等國此時都具備了較強的絲織品生產能力。但由於歐洲的生絲價格非常昂貴,在歐洲市場上組織原材料來生產,遠不如從遙遠的中國進口生絲划算,因此歐洲商人的主要進口目標是作爲原材料的生絲,而並非成品絲織品。
關於這種情況,明末史學家何喬遠曾對西班牙人和荷蘭人做過評論:“是兩夷人者,皆好服用中國綾緞雜繒,其土不蠶,惟藉中國之絲爲用,湖絲到彼,亦自能織精好緞匹,鏨鑿如花如鱗,服之以爲華好。是以中國湖絲百斤值銀百兩者,至彼悉得價可二三百兩。”
而荷蘭人從福建購買生絲所獲取的利潤也相當可觀,目前福建最大的生絲外貿供貨商許心素給荷蘭人的生絲供貨價大約在每擔140兩銀上下,不但交易限時限量而且還要先收取預付訂金,荷蘭人仍是趨之若鶩。但這些生絲運到日本之後,就至少有一倍以上的利潤。而馬尼拉的生絲價格,每擔生絲相比臺灣也要高出一百兩。爲了獲取更多的生絲,西班牙人甚至不惜冒險每年穿越太平洋,直接從南美殖民地運白銀到東亞採購商品。
不過在這個時期,福建本地的生絲產量其實並不算大,而且福建蠶絲的質量不如江浙,絲織業的主要原料來自浙江湖州,而生產中心則主要集中在福州、泉州、漳州三個外貿港。福州以四層織品“改機錦”爲特產,泉州以絲織品品種豐富而著稱,而漳州的特點則是善於仿造,國內最著名的蘇綢、潞綢,在漳州都能仿製,甚至連由國外反向流入的天鵝絨,在漳州也很快“山寨”成功,可以說堪稱是絲織界的“華強北”。
此時福建民營絲織業的地位雖然還不及江南吳越,但也算是國內重要產區之一,徐光啓在《農政全書》中引用兩朝重臣郭子章的話說:“東南之機,三吳、閩、越最夥,取給於湖繭。”穿越集團從去年年底就已經開始在打蠶桑產業及絲織品貿易的主意,吳越雖好但距離稍遠,而福建則相對要近得多。當然最關鍵的一點,是福建地區有許心素這個超級地頭蛇可以利用起來。
執委會在半年多以前決定用出口武器來支持許心素反抗“十八芝”的時候,多少也存了一些日後利用許心素在福建獲取方便的心思。而隨着三亞地區建設進程的推進,執委會也終於開始有餘力關注一些在穿越之初不具備開發條件的項目——比如需要適應本時空環境的蠶種才能進行開發的蠶桑養殖業以及相關的絲織業。
福建的蠶種、蠶絲雖然不如江浙一帶,但對於海南的熱帶季風氣候而言,福建的蠶種就具有更好的適應性,對穿越集團來說實用性更強。農業部的人已經給執委會表了態,只要能有一兩年的時間來進行育種繁殖,應該就可以培育出適合海南氣候的本地蠶種——當然這幾乎是在理想狀態之下的進度,實際上的進展如何,不單單要看福建方面的進度,同時也要視穿越集團在海南島上的發展狀況而定,因爲適合養蠶的區域多在中北部,目前還並不屬於穿越集團的勢力範圍。
當然,在最開始的時候,還是得先解決有沒有的問題,育種推廣可以慢慢來,反正穿越集團現在的問題不是沒有出口渠道,而是各種產品都嚴重產能不足,一時半會倒是不需要指望出產絲織品來振興經濟。
董煙雲的回答,倒也沒特別誇張,許心素每年給荷蘭人運生絲的時間,大概就是在海漢民團去越南之前,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月,許心素手頭的生絲能賣的都賣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了,這個時候想要從福建大宗進貨肯定是沒指望的。
董煙雲不想讓這三人覺得自己是在找藉口推搪,繼續說道:“若貴方真是有意採購絲織品,在下可設法代爲從江浙一帶採買,只是需時會比較長,另外價格估計也會較高……”
“董先生,我們暫時不打算買生絲和絲織品,我們想要的東西是福建當地的蠶種。”陶東來乾脆點明瞭意圖。
“蠶種?”董煙雲愕然片刻之後才道:“你們是打算……在崖州這地方種桑養蠶?”
“我們在哪裡養殖蠶桑不是重點,重點是你能不能給我們提供所需的幫助。”陶東來可沒興趣跟董煙雲討論技術細節上的問題。
“這個……倒是不難辦,那不知具體有些什麼要求?”董煙雲暗自鬆了一口氣,送蠶種可比送船匠容易多了,而且也不用擔心影響到自家的產業。
至於說海漢人要是真在瓊州島上養殖蠶桑,出產生絲之後會不會對福建的絲織品產業造成衝擊,董煙雲倒是一點也不擔心——絲織品和生絲在福建市場上都是供不應求,如果海漢人真能成事,那今後福建方面反倒是能多出一個穩定的貨源地,又何樂而不爲呢?
陶東來拿出一張紙,遞給了董煙雲:“這是我方對蠶種的要求。”
董煙雲看了看,上面特別指定了幾個蠶種產地,並且還分別說明了要哪個生長階段的蠶種和所需數量。另外各地的桑樹也要一一對應送來樹種,以備挑選。除此之外,海漢人還提出從福建的養蠶區聘用熟手蠶農若干,熟悉絲織品製作工藝的織匠若干,織機樣品等等。雖然條目有些繁瑣,但要求也並不過分,畢竟都是跟蠶桑業相關的一些東西。
看完之後,董煙雲微微點頭道:“貴方要這些物品不難,在下現在便可答允下來,待回去之後,便儘快籌備這些物品送來勝利港。”
“那就最好。等收到貴方送來的蠶種之後,我們會酌情給予貴方一定數目的軍火採購份額。”陶東來對於董煙雲的回答也比較滿意,不過事情可不是到這裡就算結束了:“還有一件東西,我們的需求量比較大,希望貴方能設法向我們提供貨源。”
“陶總請講!”董煙雲現在算是摸着了海漢人的路數了,想要買到他們的軍火,那就得先答應一系列的交換條件才行,否則就算揣着現銀也連根毛都買不到。
“我們聽說許大官人在日本有不少貿易往來,所以我們希望能夠通過許大官人的途徑,從日本進口銅礦。”陶東來頓了頓,又特意強調了一句:“可以用銅換取我們的軍火!”
董煙雲聞言眼神頓時一亮:“果真?陶總切莫消遣在下!”
“只要是純度好的銅錠,有多少要多少!”陶東來立刻再給他吃了一記定心丸。
穿越集團的工業化建設當中,有相當多的地方需要用到銅作爲原料,但穿越時帶來的銅儲備很有限,肯定難以應付工業化的需要。而海南島上唯一的銅礦在石碌,當地的開發計劃由於所需甚多,目前仍是停留在紙面上,一時半會兒還無法正式實施。而這一時期整個東亞地區最大的銅輸出地,就當數日本了。
作爲一個礦產貧瘠的島國,日本卻很僥倖地擁有了較爲豐富的銅礦資源,包括足尾銅山、別子銅山在內大大小小的銅礦牀,均勻分佈在從關東到四國、九州的長約800公里,寬約數十公里的地質帶上,儲量非常豐富。明朝期間,日本向大明大量輸出黃銅,到17世紀80年代的時候,日本的銅輸出量曾經居世界第一。因此執委會在動銅礦腦筋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日本這個貨源地。
但礦產貧瘠終究還是會很吃虧,日本雖然金銀銅都有出產,卻缺乏鑄造青銅的錫礦,因此他們甚至連自行鑄造銅錢的能力都缺乏——純銅的硬度太軟,保存是大問題。於是日本不得不每年向大明出口黃銅,再折價換回大明鑄造的銅錢在國內流通使用。直到豐臣秀吉在16世紀末統一日本的時候,日本國內主要的流通銅錢竟然還是“永樂通寶”。
鑄幣這買賣有多賺錢,稍稍有點經濟頭腦的人都能想到。不過穿越集團打算大量進口銅,可並不是爲了鑄幣之後再返銷到日本,而是真正要用於自己的產業發展上。
催得最急就是軍警部和海運部,軍工部門要研製的青銅炮,造船廠所需的耐腐蝕“海軍黃銅”,都需要大量的銅作爲生產原料。製作這些物品的合金中另一種金屬錫,已經由駐廣辦在大陸找到了供應商,就是來自惠州府的“海豐號”商行,目前每月都會有十餘噸錫礦從惠州運抵廣州,然後轉運至勝利港。而這些錫礦目前已經開始派上用場——生產部門上月已經試製出了一批鉛錫合金,用來製作印刷用的活字,只要化工部門的印刷油墨試製成功,接下來就可以開始自行印刷一些宣傳資料和掃盲讀本了。
另外以田獨工業區爲主的電力覆蓋區,也需要大量的銅來架設輸電線路。目前一號基地和港區範圍,使用的電力仍然還是依靠光電爲主,這顯然不符合執委會把勝利港建設成“宜居城鎮”的目標。至於銅在機械、冶金、輕工方面的用途就更爲廣泛了,說得嚴重點,銅供應量不能得到很好解決的話,足以將穿越集團的工業化進程拖慢數年。
以此時大明的銅價作比較的話,從日本進口雖然路途較爲遙遠,但即便加上運輸費用,卻仍比大明低了約三分之一。大宗購買的話,成本還能攤低不少,對於穿越集團這種用銅大戶來說是相當划算的買賣。
不過董煙雲對此仍然有些疑慮:“我家主人早年的確與日本有不少貿易往來,但近年日本人更願與紅毛人做交易,可能還需等在下回到福建之後再打聽一下進一步的消息。”
董煙雲這話說得雲山霧罩,不過在座這三人卻很明白話外的意思。當初大海商李旦控制了日本對大明的絕大多數貿易份額,李旦死後,許心素和鄭芝龍分別繼承了他在大陸與臺灣的遺產,而日本方面的資源也被兩家所瓜分。如今許心素和鄭芝龍打得不可開交,作爲局外人的日本方面自然會存在坐山觀虎鬥的意思,在這個節骨眼上許心素如果找日本人進行大宗的交易,對方的態度就比較難以預料了。
寧崎這時候接話道:“董先生,爲了表明我們的誠意,我就送你一場大富貴好了。你有沒有聽說過濱田彌兵衛這個人?”
董煙雲搖搖頭道:“在下一向只在福廣江浙活動,對於日本瞭解不多,願聞其詳。”
寧崎便簡單給他講述了關於濱田此人的事情。濱田彌兵衛是一名日本海商,在1626年到臺灣購買生絲時與荷蘭東印度公司起了衝突,第二年濱田回到日本,便晉見幕府將軍德川家光,試圖說服江戶幕府反荷。而1628年春天,濱田再次率數百日本人到臺灣,這次就被荷蘭人直接來了個狠的,從船上抄出大量武器和火藥,將人船貨全部都扣下了,濱田本人也被囚禁起來。
寧崎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董煙雲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道:“寧先生爲何不接着說下去?”
寧崎心道接下來的事情這時候還沒發生,我豈能隨便泄露天機。當下寧崎乾咳了一聲道:“董先生回去之後,可以提醒許大官人注意臺灣那邊的變化。如果一切順利,今年之內,不管是日本人還是紅毛人,都會主動求到許大官人門上的。”
董煙雲奇道:“寧先生爲何有此一說?”
寧崎神秘地一笑道:“此乃天機,不可泄漏也!”
寧崎裝得神神鬼鬼,其實這事說穿了就一錢不值。濱田在臺灣被囚禁了數天之後,帶着手下人採取了武力行動,闖入荷蘭在臺灣行政長官彼得的住處,並且將其兒子作爲人質,然後一同返回了日本。濱田回到日本之後立刻將彼得的兒子下獄,並封閉了荷蘭人在日本平戶的商館。而在此之後日本與荷蘭的貿易便陷入中斷狀態,直到1629年,深感事態嚴重的東印度公司大本營才下令將彼得撤職,並宣判其兩年徒刑。這還沒算完,直到1632年荷蘭人將彼得押解到日本交給了幕府執行監禁,雙方的貿易才得以重新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