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港地區的社會變化並不僅僅只作用於本地而已,隨着建設進程的逐步加快,“海漢”的影響力也開始漸漸擴散到周邊地區,特別是與勝利港相隔不過百里的崖州,這種影響的效應正越來越明顯地開始改變當地人的生活環境。
邱元開打房門,站在門口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見張廣正帶着大富大貴兩兄弟做廣播體操,忍不住笑道:“你精神倒是好,還不忘鍛鍊身體。”
“閒着沒事做,也只能鍛鍊身體來打發時間了。我現在知道爲什麼美劇裡那些犯人在放風時間都在練健身,這純粹就是閒得!”張廣抱怨了一句,拍拍兩兄弟的頭道:“去廚房把早飯端出來!”
“老馬呢?”邱元環視左右沒見着馬力科,便順口問了一句。
張廣隨口應道:“今天輪到老馬出去巡視,你忘了?”
“這清閒日子……過得都糊塗了。”邱元搖搖頭自嘲了一句。
駐崖辦最近也沒太多事情可忙了,何夕、穆夏柏、馮安楠相繼離開之後,駐崖辦就只剩下了四個辦事人員。原本由軍警部承擔的日常巡視崖州城防狀況的任務,由馬力科和邱元兩人接下,只是頻率從過去的兩天一次,改成了現在的每週一次。這倒不是他們偷懶不願跑,實在是這差事已經越來越沒有實際意義——駐崖州的衛所兵在最近幾個月內逃役了至少一半,這些逃掉的人有一多半都通過各種途徑悄悄進入了勝利港地區,成爲了執委會旗下的僱傭勞工。有的去得早的,甚至已經都拿到了歸化民的身份,就連現在的海漢民團當中,也不乏前大明衛所體系的逃兵。
而張廣和趙曉若則是主內,維持駐崖辦的日常事務。就目前而言,其實也沒多少事情可做,無非就是每月跟牙行結算一下移民費用,該定時燒香的衙門或者個人,就派下人跑腿送送禮。昨天趙曉若搭船回勝利港參加福利房搖號去了,順便見見分別已久的朋友們,估計會逗留一兩天才回來。
剛吃完早飯,便有客人登門了,而且來頭還不小,是海南衛崖州所的張千戶,單論品級要比羅升東還高出兩級,正五品的朝廷命官。這位張千戶也算是海南土著,上數三代人據說都是在海南當衛所兵,到了他這一代終於是發達了,職業生涯混到了千戶的高度。不過張千戶的年紀也已經到了退休坎上,不出意外年內就會與現任的崖州知州、同知、水寨的何參將同期告老還鄉。
邱元此前與這位張千戶倒是在酒桌上有過好幾次接觸,因此也並不陌生,便將他迎入會客廳,讓大富去泡了茶,這才問起張千戶的來意。
張千戶是個粗人,也沒有兜圈子的意思,直接便表明了來意:“近日我崖州所有不少兵士逃離軍營,據悉這些人都是去往勝利港方向,不知邱老闆可有什麼說法?”
邱元愕然道:“說法?我沒有什麼說法,這跟我們駐崖辦有什麼關係?張大人,我們是和你有過接觸,但和你手下那些小兵可沒什麼接觸,我們也沒有興趣去買通你手下的那些小兵,讓他們悄悄逃跑。”
邱元說的的確是實情,這完全不是駐崖辦有意爲之,而是純屬這些衛所兵的自發行動。原因無他,這些士兵也都只是爲了求一口飯吃而已。像崖州這麼偏僻的地方,根本不能指望能從兵部拿到什麼補助,就連作爲正規邊軍的崖州水寨都還在使用萬曆年間的老式武器,就更別說這半軍半農的衛所軍了。不管是軍糧還是軍餉,大部分都得靠自己解決,而崖州這麼個流放犯人的偏遠之地,社會經濟本就不太發達,再加上軍頭的剋扣,底層士兵的生活一向都極其艱難,甚至還比不了一些自耕農。
而勝利港的出現則給了這些人新的希望,他們從各種渠道瞭解到海漢人給予普通勞工的各種優厚待遇——當然了,他們所得知的這些信息都是相關部門有意識安排的宣傳手段而已。一部分膽大的人便放棄了衛所兵的身份,毅然遷去了勝利港。而當傳聞中的各種待遇逐步都得到證實之後,越來越多的衛所兵選擇了悄悄離開崖州,去勝利港生活。有些人甚至舉家搬遷,妻兒老小一股腦全都遷走了。
最初這種狀況並沒有引起軍頭的重視,畢竟要在衛所繫統裡發財,靠的就是吃空餉喝兵血,空額多一點也未必是壞事。但很快這種情況就愈演愈烈,每月消失的人開始從五六個迅速上升到兩位數,1628年1月間的逃離人數甚至接近百人,這對於原本就空額嚴重,總兵力不足千人的崖州衛所軍而言可不是小事了,照這種速度發展下去,只怕拖不到年底,整個衛所軍就會只剩下幾個光桿司令了。
到了這種地步,衛所軍的軍頭們自然不會再坐視不理,而逃兵們的去向也並不是什麼秘密,很快衛所軍的千總便找到駐崖辦“興師問罪”。
張千總嘆口氣道:“邱老闆,如今不是追究誰讓他們逃走的問題,在下也沒有怪罪你們海漢人的意思,但事已至此,總得有個解決的辦法吧?”
邱元眨巴眨巴眼睛道:“那張大人想怎麼個解決法?”
“自然需將這些逃兵一一追回,予以嚴懲!”張千戶咬牙切齒地說道。
“那貴方直接去勝利港抓人就是,大可不必來我們這兒耽擱時間。”邱元可不會吃他這套說法,立刻便硬邦邦地頂了回去。
“這個……話不是這麼說的……”張千戶大概也沒料到邱元的態度如此強硬,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圓話纔好。
之所以衛所軍的人沒有直接去勝利港抓逃兵,道理也很簡單,他們也知道自己惹不起海漢人。海漢民團槍炮犀利,戰力強大,這在崖州地區已經不是什麼秘密,軍頭們可沒有要主動去送菜的打算。再說像張千戶之流平時也沒有少從駐崖辦得到各種好處,直接撕破臉似乎也有點不講道理。
邱元嘆口氣道:“張大人,你也知道我們在勝利港的攤子鋪得很大,每個月到抵達勝利港的移民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根本不可能一一查驗他們的身份,我們哪知道有沒有崖州的逃兵混進去,你說是這個道理吧?”
“是是是……”張千戶連聲應道。
“如果你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某人是大明逃兵,那隨時都可以去勝利港抓人,我們也不會攔着。我這態度算夠配合了吧?”邱元繼續問道。
“是是是……不過由我們去抓,似乎多有不便啊……”張千戶一邊說,一邊管着邱元的臉色。
“問題是我們又不認識誰是逃兵,總不能由我們去抓吧?”邱元繼續推卸着責任。
“可這……”張千總還欲分辯幾句,這時候聽得院子裡傳來聲音:“張大人,這麼早就登門,是有什麼好消息要和我們分享嗎?”
“是馬老闆回來了?正好正好,在下正有難題要向貴方求助!”張千總跟馬力科也打過交道,知道這位纔是駐崖辦的正主,海漢人在崖州的一切事務,可都是這位馬老闆說了算的。看到馬力科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張千總心裡突然有一種救星降臨的感覺。
馬力科進屋落座之後,便聽張千總把事情又講了一遍,接着閉眼沉思了片刻纔開口道:“張大人,那你的真實目的是什麼?是想把已經逃走的人抓回來?還是想阻止其他人繼續逃跑?”
張千總倒也不糊塗,立刻應道:“自然是兩者兼具最好!”
“那恐怕很難!”馬力科搖搖頭道:“衛所兵的狀況,我也略知一二,這些當兵的平時連飯都吃不飽,現在知道有別的地方能過上好日子,如何能不跑?張大人要想阻止其他人繼續逃跑,我看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提高他們的待遇,讓他們吃飽穿暖,軍餉夠用,自然就不會有別的念頭了。至於抓人嘛,我同意邱元的意見,張大人大可自己帶兵去勝利港試試看。”
馬力科說這話的時候嘴角還掛着笑意,意圖也是非常明顯——想抓人你可以去抓,但抓不抓得到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張千總心裡暗罵馬力科也不厚道,老子要是能直接去勝利港抓人,還來駐崖辦談個屁啊。要是帶着崖州這些兵去勝利港鬧事,結果多半隻有一種,就是全被關進海漢人的大牢裡去。據說同知家的小舅子魏平去崖州當巡檢的頭幾個月就是被海漢人囚禁起來了,被放出來的頭一件事就是回崖州勸說自家姐夫支持水寨羅升東的老丈人出任下一任的知州,而羅升東在崖州已經是盡人皆知的“海漢黨”,魏平這表現這分明就是已經被海漢人的手段給降服了,張千總可沒準備讓自己也去親自體驗一下海漢人的手段。
張千總想了想,只好換了一個角度繼續叫苦:“馬老闆、邱老闆,本官今年也是到了卸任交印的時候了,這逃兵一多了,軍中的空額就沒法彌補,到時候如何能與下任千總交接?屆時若是事情鬧大,讓衛指揮使知道了,最後這麻煩還不是要追到貴方頭上?貴方也不想因爲這些小事情而節外生枝吧?”
馬力科想了想道:“張大人,我是不是能這麼認爲,現在的問題並不在於崖州的衛所軍裡出現了多少逃兵,也不是這些逃兵能不能抓回來,剩下的人會不會繼續逃,而是崖州衛所軍的空額太多,以至於到時候會讓你沒法交差?”
張千總乾咳了一聲道:“馬老闆的看法雖有偏頗之嫌,倒也不失根本,本官的確有此顧慮。”
馬力科笑了笑道:“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那其實問題很好解決。”
“馬老闆請講!”張千總一聽,立刻就來了精神。
“到時候你這邊缺多少,我海漢民團就補多少。實在沒兵了,大可由我海漢民團頂上就是,崖州所編制一千一百二十人沒錯吧?嗯,應該問題不大!”
張千總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馬老闆你說什麼?用海漢民團頂替衛所兵?不可不可,這豈不是胡來!”
“張大人你先別急着反對,聽我慢慢給你分析。”馬力科不慌不忙地迴應道:“論軍容軍紀戰鬥力,我們海漢民團應該都在衛所軍之上,這你應該不會否認吧?”
張千總很是無奈地點了點頭,這不是上下的問題,而是實力相差懸殊。“探索號”在試航期間曾到過崖州附近拉練,張千總可是親眼見過海漢民團在寧遠河演練河岸登陸的場景——當然,這種軍事演習肯定是打着與崖州水寨協同演練的旗號來進行的。
當時海漢民團的全火槍兵配置和有序的作戰指揮,都給張千總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而且其軍中配備的火炮之多,也足以讓張千總這種老軍頭咋舌。整個崖州城才只有幾門老得生鏽的佛郎機炮,而海漢人卻全是黝黑鋥亮的自產大炮,就連船上都喪心病狂地佈置了數門火炮。從那時候開始,張千總就很理解爲何以羅升東爲首的水寨上下會倒向了海漢人一方。
馬力科慢慢騰騰地接着說道:“海漢民團從組建開始,就沒向崖州官府討要過一個銅板,從武器到軍餉,從建設駐地到日常消耗,這可全都是我們自己掏錢的。由我們海漢民團來頂替衛所軍,不需要你張大人從口袋裡掏錢,所有的費用都由我們自行承擔,這樣夠有誠意了吧?”
“話雖如此,可這海漢民團的指揮權卻並非在我衛所軍手中,這城防重任,本官如何能輕易交予外人?”張千戶顯然還是不能接受馬力科的建議。冒名頂替事小,但要是因此而在城防安全上出了岔子,他全家老小的性命可就危險了。
兵強馬壯的海漢人會舉起反旗攻打崖州自立門戶,這種謠言並非沒有在崖州出現過,早在駐崖辦從崖州開始組織移民的時候就已經出現的類似的傳聞。而隨着海漢勢力在勝利港的逐步穩固,這種謠言出現的頻率也在逐漸增加。前陣子海漢民團從勝利港出發遠征越南,這消息傳到崖州之後就變成了海漢民團發兵攻打崖州,一時間還造成了崖州城小規模的混亂。好在駐崖辦的準備工作做得比較充分,早早向各個衙門就通了氣,像張千戶這類官員早就得到了駐崖辦的事先告知,這纔沒有釀成大亂。
關於海漢人到底會不會造反攻打崖州這件事,崖州本地的官員中十之七八是不信的,原因很簡單,海漢人並不差錢,甚至可以說比崖州的明人要有錢得多。歷來造反這種事大都是因爲生活所迫而舉旗,或是軍中大將本來就擁有兵權,但海漢人全是些精於海貿的富家翁,哪來的造反動機?況且據說到了海漢人地盤上的移民都能有吃有住,海漢人佔下崖州,還得替大明養活這一兩萬的人口,官員們可不信精明的海漢人會做這麼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張千戶自然也不相信這類傳言,否則他也不會與駐崖辦保持來往。但信不信是一回事,這兵權卻是另一回事,要真讓海漢民團進了崖州城,到時候這地方由誰說了算?張千戶可不會指望海漢人到時候還能聽自己的指揮,海漢人要是把心一橫,這崖州立刻就不再是大明的屬地了。
“我看這樣吧,張大人不用急着下定論,不如先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馬力科注意到張千戶的情緒,對他的心思也猜到了七八分,便沒有急於促成此事:“我再重申一次,我們對於崖州城並沒有任何的非分之想,我們海漢人很樂於與大明合作,與崖州官府合作,一起維護好崖州地區的繁榮安定。不管是商貿往來還是軍事合作,只要需要我們出力的時候,張大人儘管招呼一聲就是。”
送走了心神不定的張千戶之後,邱元不禁笑道:“好你個老馬,剛纔你說話的時候很有一點外交部發言人的派頭啊!”
馬力科正色道:“我可不是跟他開玩笑,前兩天我回勝利港參加福利房搖號的時候,跟執委會也談過最近的形勢變化,對崖州地區,我們儘可能採取和平演變,逐步架空官府的辦法來進行控制。執委會已經跟羅升東談妥了崖州水寨的去向問題,今後我們的海軍會逐步取代崖州水寨,接手整個海南島南岸的海上防務。如果可行的話,我很想試試看能不能把崖州的衛所軍也用類似的方式解決掉。”
“打着大明旗號的海漢民團,聽起來很帶感的樣子。”邱元對於馬力科的設想也非常讚賞:“不過就是不知道這個張千戶能不能回心轉意接受你的意見。”
“就算我們什麼都不做,崖州衛所軍的逃亡情況也會越來越嚴重的,拖到後面就不是我們求他提供方便,而是他要來求我們幫忙了!”馬力科很有信心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