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到時辰該出發了。”
“知道了。”王勤應了一聲,將一疊面值一千兩的“海漢銀票”和雙方的交易文書小心翼翼地放進厚紙夾袋中,再裝進了小小的花梨木公文箱裡,合上箱蓋。這種扁扁的方形文件箱是他在“海漢發展銀行”開戶所獲得的贈品,箱子背面還刻有獲贈者的名諱。
按海漢人的作派,都是將需要隨身攜帶的各種文件、票據放在這種形狀的箱子裡,以避免受到污損。王勤便見過海漢駐廣辦的施總和何總外出時都提着類似形狀的箱子,看起來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派頭。不過海漢人的箱子似乎並不是木頭所制,而是銀光閃閃有點像銀子打造的,但份量卻似乎很輕的樣子。
王勤當然會不知道rimowa這個牌子的鋁鎂合金公文箱是出自哪裡,價值幾何,但即便以他這17世紀的眼光,也能夠感覺得出海漢人的這種隨身裝備逼格十足,因此在得到這個贈品之後,王勤便也開始有了隨身攜帶公文箱的習慣。
王勤提着公文箱出了院子,回頭對管家叮囑道:“若是有人到訪,就說我去海漢駐廣辦了。”管家連忙點頭應下。
兩個月之前,王勤代表惠州“海豐號”商行與駐廣辦談成了礦石換海漢商品的買賣,“海豐號”在短時間內迅速成爲了惠州府行情第一的商行,當地的達官顯貴紛紛找上門來,託請“海豐號”代爲購買市面上極爲緊俏的海漢商品。按照海漢人的要求,“海豐號”組織運力向勝利港運送了兩批共四船以礦石、錫錠、鉛錠爲主的貨物,並換回了大量的海漢玻璃器,在惠州地面上賺了個盆滿鉢滿。據王勤自己的估算,“海豐號”在這兩次交易中所獲的利潤起碼有近萬兩銀子。
在此過程中功勞最大的王勤,也因此得到了大老闆的嘉獎,在廣州城內購置了一個小院作爲他的落腳之處,從此以後他也不需再在客棧長期包房了。王勤個人的待遇也有所提高,他甚至有餘力在廣州僱傭了幾個下人,還用了幾百兩銀子從珠江的花船上贖買了一個清倌人,生活水平相比以前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王勤當然很清楚自己今日的享受是從何而來,因此他跑駐廣辦的頻率比以前更勤了,就算沒什麼事情,至少每隔三五天也會去登門拜訪聯絡一下感情。海漢人爲什麼要每月從惠州進口錫礦鉛礦,王勤不知道也沒興趣打聽,但只要海漢人還有這方面的需要,“海豐號”就能源源不斷地從勝利港採購到更多的海漢商品,獲取豐厚的利潤。
自從駐廣辦推出了廣州勝利港兩地間銀錢通存通兌的業務,王勤就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在駐廣辦訂貨時直接將銀子交給海漢人,然後拿着海漢人開出的銀票去勝利港提貨就可以了,這樣就避免了上萬兩銀子跨海運輸可能會出現的各種風險,而且這銀票是記名可掛失的,就算是不小心遺失甚至是遭人搶劫,王勤也不用擔心遭受實際的損失。
最讓王勤覺得方便的是,由於“海豐號”與海漢人之間的交易都是放在廣州結算,平時有大量的現銀週轉,要是放自己家裡恐怕晚上連覺都睡不好,而放在海漢人那裡,卻感覺要放心得多。駐廣辦那幫護院的後生,一個個都是龍精虎猛,而且用的全是海漢造的火槍。王勤聽一個相識的老闆說過,海漢人這火槍據說比官軍裝備的魯密銃還厲害,整個廣州地面上也只有與海漢人關係密切的“福瑞豐”才能買到海漢人制造的火槍。有這麼厲害的護衛,王勤自然是放心大膽地將“海豐號”名下的現銀都存放在了駐廣辦裡。
王勤乘坐的小轎從大東門出了廣州城,順着大路往東走了不遠,便到了駐廣辦外面。
如今的駐廣辦不僅僅只是大門口門庭若市了,就連後門也停着一大堆轎子和馬車。兩個月之前,海漢人在駐廣辦院子的後面加蓋了一圈院落,並掛出了“海漢發展銀行”的招牌。從那時開始,駐廣辦的後門也變得熱鬧起來,不僅有了轎伕和馬車在這裡攬客,有了來此尋事做的力工,而且附近還出現了一些販賣熱食的小攤子——他們的生意對象當然不是駐廣辦裡的有錢老爺們,而是在這裡等活兒的普通民衆。
王勤下了轎子之後,便碰到了一位熟人:“這不是馬掌櫃嗎?幸會幸會!”
王勤在廣州待的時間長了,地面人脈也漸漸熟了,這位“永豐布行”的馬掌櫃他自然是認得的。據說“永豐布行”是海漢人的頭號布料供應商,海漢人從大陸所採購的布料當中,超過八成都是由“永豐布行”供貨。而且海漢人對布料的需求量極大,王勤也不太明白他們買那麼多的布料回勝利港幹嘛,難道是做成衣服再賣回廣州不成?
馬掌櫃笑嘻嘻應道:“王老闆,又來取銀子了啊!要不要先替你叫幾個力工等着,過會兒好幫你擡銀子出來。”
王勤也笑着應道:“馬掌櫃真是愛開玩笑!鄙行這點小買賣不過養家餬口而已,哪能與馬掌櫃相比,見笑見笑!”
這處新蓋院落在大門外立着兩尊一人高的石貔貅,門口上方掛着黑底金字“海漢發展銀行”門匾,大門兩邊還站着黑衣黑褲的門衛。守門的護衛人員見這兩人手裡都提着自家贈送的花梨木公文箱,便點點頭示意他們自行入內。
院內分爲了北、東、南三塊區域,中間是小小的天井。南邊是辦理一般銀錢存取業務的“營業室”,兩萬兩以下的銀錢存取都可以在此辦理。東邊是“高級營業室”,負責處理超過兩萬兩的銀錢存取業務,不過王勤倒是一次都還沒進去過。北邊則是“特別事務處理室”,專門處理客戶所遇到的各種麻煩,比如銀錢的成色糾紛、銀票掛失等等。爲了防止第一次上門的客戶摸不着頭腦,在天井裡還專門立了一塊指示牌,簡要說明了三個區域的不同功能。
兩人都不是第一次來這裡辦事了,輕車熟路地去了正南面的“營業室”辦理手續。“營業室”裡的佈置也很簡潔,一道黑色的大理石櫃臺橫貫屋內,將整間屋子隔成了兩部分,而櫃檯後方有兩名海漢的工作人員正在爲商戶分別辦理業務,其中一位商戶面前的櫃檯上有一個打開的木箱子,裡面滿滿都是銀錠,少說也有兩三千兩之多,看樣子是來存錢的。除了櫃檯上正在辦理手續的客戶之外,屋裡還有幾個人在等着,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輪不到他們。
兩人入內之後,立刻便有小廝過來帶他們到旁邊的休息席就座,然後很快送上了熱茶和點心,併發給他們兩塊號牌。王勤拿起號牌打量一下,轉頭問道:“馬掌櫃,這上面標註的數字是何意?爲何你是甲七,而我是乙四?”
“王老闆最近沒來這邊辦事吧?這是海漢人立的新規矩。”馬掌櫃向他解釋道:“這是方便大家排號,等輪到你號牌的時候,自會有人來通知你。這樣大家可以坐着慢慢等,也不怕亂了先後秩序。”
“原來如此。”王勤一點便透,點點頭讚道:“海漢人做事的確講究章法,細處可見一斑啊!”
果然“甲字號”櫃檯的前一名客戶辦完手續離開之後,便有小廝大聲唱號:“甲五號的客人,請到甲子號櫃檯辦理手續!”
等了約莫半柱香的工夫,便輪到了王勤的號,王勤起身來到櫃檯前,將公文箱打開,拿出銀票遞了過去:“在下要兌換八千兩現銀。”
“請稍等。”那名辦事員接過銀票查驗一番之後,寫了一張單據,然後讓王勤簽字畫押。
王勤簽好單據之後,那名辦事員便拉動座位旁邊的一根垂索,很快便有人過來拿走了那張單據,片刻之後有人用平板小車推着幾口箱子出來了。
“海漢銀,每錠一百兩,共八十錠,需要查驗成色嗎?”辦事員問道。
“不用了。”王勤對於這裡發出來的銀錠成色十分放心。最開始幾次取現銀的時候他還有點擔心,要求查驗,辦事員都是當面用銀剪子隨機剪開銀錠,事實證明海漢人的銀錠成色比市面上的大多數雜銀更好,與官銀同屬一個檔次。
當然了,來存銀子的話就沒這麼容易了,如果銀子成色明顯不足,海漢人是會要求進行折色處理的。爲了避免出現這種糾紛,海漢人也一直在向王勤這樣的客戶推廣不記名銀票——這樣他們在與其他人進行交易的時候,就不需要再將現銀從海漢人的倉庫裡取出,直接拿銀票給別人就行了。不過王勤對此還有些疑慮,總覺得不記名似乎就缺乏一種安全感。
“需要押送服務嗎?”辦事員繼續問道。
“要。”王勤點點頭。八千兩銀子好幾百斤,可不是他一個人能帶着到處走的。
“本地還是異地?”
“本地,就進廣州城。”王勤頓了頓又問道:“現在還可以押送銀子到外地了?”
“海漢發展銀行”至開始營業以來,就一直有廣州本地押送銀子到戶的服務——當然這並非免費服務,而是要收取千分之一的押送費用。本地客商一般不會選擇這項服務,自己帶幾個下人就把銀子運回去了。不過像王勤這樣的外地客商顧及到安全問題,一般還是會願意掏腰包讓海漢人把銀子直接送到家裡。但在此之前,王勤還沒有聽說過能把銀子送到外地去。
“這是我們近期開通的新服務,兩廣之內可到肇慶府、韶州府、南雄府、惠州府、潮州府,福建方向可到漳州府、汀州府、泉州府、延平府和興化府,福州府預計會在兩個月之內開通。”辦事員瞄着桌上的文件,一板一眼地向王勤介紹道。
王勤有些不敢置信地追問道:“這……你們現在是連鏢局也開起來了?有專門的鏢隊押鏢?”
那名辦事員搖搖頭道:“由誰押運,小的不太清楚。”
“這個問題,我來給王老闆解釋吧。”
王勤聽到聲音回頭一看,連忙拱手道:“原來是施總!”
“王老闆,有沒有時間單獨聊幾句?”施耐德也笑着拱拱手道。
“有有有,既然是施總相邀,再忙也有時間!”王勤連聲應道。像他這種級別的商人,跟施耐德的交往多半都是在談生意,極少有機會像一些本地商人那樣與施耐德私下閒談。如今一身富貴都繫於海漢人,王勤對於這種邀約自然變得非常重視了。
“把王老闆的銀子清點好,儘快安排人送到王老闆家裡,不得有誤!”施耐德對櫃檯後面的辦事員吩咐了幾句,這纔對王勤作勢道:“王老闆,請吧!”
感受到屋內衆人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王勤這下真是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熟客們都知道駐廣辦的這位施總很少出現在這裡招呼客戶——他一般都是負責貿易談判,極少會在銀行這邊露面,只有本地的“福瑞豐”,或者是潮州府的“澄海行”這樣的大商家來辦理銀行業務,纔能有資格得到他的親自接待。
出了銀行的院子,施耐德直接將王勤帶到了內院,進到一間書房當中。王勤進屋之後,見這裡除了施耐德和何夕兩個熟人之外,還有一名海漢裝束的中年男子。
“介紹一下,這是我們陶東來陶總。”施耐德替兩人互相介紹道:“這位是惠州‘海豐號’的王勤王老闆。”
兩人互相見禮,道了幾句久仰之後,便各自入座。王勤很敏感地注意到駐廣辦的兩名主管都是分坐在這位陶總兩邊,而他以前也似乎聽說過海漢人的首領姓陶,於是對面前這位中年男子的身份就已經料到了七八分。
“今天請王老闆過來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王老闆在使用我們海漢銀行的業務期間,有什麼想法和意見。”陶東來直接開門見山:“王老闆不用避諱什麼,我們瞭解這些只是爲了能夠向‘海豐號’這樣的客戶提供更好的服務,如果覺得我們有什麼值得改進的地方,儘可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參詳。”
王勤愕然道:“這海漢銀行的服務,在下自然是……覺得極好的。”
施耐德笑道:“王老闆不用緊張,我們可不是在審問你,只是徵求一下你的看法。如果你覺得挑不出什麼毛病,那也可以說說你希望我們的銀行還能有什麼服務,或者是業務上還有什麼不太明白的地方?”
王勤突然想起剛纔在櫃檯的對話,便隨口問道:“剛纔聽說可以將銀子押送到異地了?這是怎麼回事?”
施耐德解釋道:“這也是我們根據客戶的要求所推出的新服務內容,比如像王老闆你這樣的外地客戶,需要我們將大量現銀安全押運到惠州,那麼我們就會派出一支專業的武裝押運隊來完成這件事,而收取的費用會比傳統的鏢局低得多,並且爲了讓客戶們安心,我們還會提供丟鏢全賠的服務。”
廣州作爲兩廣地區最大的對外貿易港,彙集了兩廣乃至外省的大量商人,其中一部分外地商人要將大量現銀運回當地,就存在着一定的安全問題。而近年福廣沿海海盜猖獗,從海上大量運銀的風險極大,陸運開始成爲越來越多有此需求的商戶共同的選擇。但以駐廣辦兩次增員調整之後纔不過一個排的駐守兵力而言,頂多就做一下本地的武裝押運生意,多多少少還可以作爲軍費補貼,不過要承接異地金銀押運卻有些鞭長莫及了。因此在“海漢發展銀行”開設初期,駐廣辦並沒有推出相關的服務。
不過近期“福瑞豐”卻是看到了銀行的發展苗頭,主動找上門來要求合股。施耐德自然不會把銀行的股份分給外人,要知道“海漢發展銀行”就是未來的央行雛形,這股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私人掌握,何況還是大明的商戶。在拒絕了李繼峰的提議之後,施耐德則是向他們提出了另一個合作辦法,開設一家鏢局性質的機構,專門承接“海漢發展銀行”的對外金銀押運任務。
作爲在兩廣地區佈置了多家連鎖店的大型商戶,“福瑞豐”的地域佈局的確具有穿越集團所不能企及的優勢,而施耐德希望“福瑞豐”能夠更有效地利用其前期的佈局,將現有的依靠終端銷售的經營模式逐步轉變成渠道化、物流化的經營模式——當然這些術語不管是李繼峰還是李奈都根本聽不懂,他們只關心施耐德所說的這種“嶄新的賺錢模式”該如何操作,怎麼樣才能獲得更豐厚的利潤,開鏢局又跟新的經營模式有什麼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