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河的下游兩岸就只有聖多明哥城外有一處稍稍像樣的碼頭,除此之外幾乎全是處於自然狀態的河岸河灘,從水到陸完成船運物資的裝卸極爲不易。雖然再往上游去還有幾處原本居住在此的土著部落所留下的村莊碼頭,但那些地方距離聖多明哥城着實遠了一些,由當地轉運陸路所需的時間並不划算。
特戰營的作戰行動一向講求機動性,因此極少攜帶重型裝備和大量物資出戰,都是輕裝上陣執行一些突襲或追剿、殲擊之類的作戰任務,甚至多數時候連負責運輸物資輜重的後勤隊伍也不會帶。跟後勤部門的戰時協同行動,對於特戰營來說並不是十分順暢,儘管高橋南提前考慮到了這一點,並進行過一兩次專門的訓練,但具體登陸環境的差異還是在此時拖慢了向戰場投放部隊的節奏。
孫真此時正站在沒到膝蓋的河水中,與其他人一起將從船上卸下的物資扛到岸上。由於運載作戰物資的補給船無法完全靠攏河岸,必須要依靠人力從近岸處進行轉運,因此這一段的河岸上大約有兩個連的士兵正在做着與他一樣的事情。雖然他並不清楚具體的作戰計劃,但看看長官們着急的神態和不停的催促,他也能想到這個環節應該是消耗了太多計劃外的時間。
高橋南下令停止向岸上卸貨,所有人準備進入作戰的時候,其實作戰物資還遠遠沒有卸完。不過高橋南認爲目前卸船的物資已經足夠支撐部隊進行兩天左右的作戰,與其在這裡花費時間卸貨,倒不如先對聖多明哥城外圍實施控制之後,再慢慢將剩下的物資轉運上岸也來得及。
孫真和戰友們得到了十五分鐘的寶貴休息時間,趕緊回到岸上整理個人物品,吃一小塊壓縮餅乾補充一下剛纔體力勞動所消耗的能量,然後聽取上級對於接下來行軍路線的安排。
當特戰營修整完畢,開始從登陸點向西開拔的時候,天色已經慢慢亮了起來。無需望遠鏡的幫助,士兵們就能看到遠處聖多明哥城附近嫋嫋升起的炊煙。這裡的居民大概不會料想到,在這個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的早晨,他們已經迎來了一批懷着敵意的不速之客。
登陸點距離聖多明哥城所在處僅僅只有三里路的距離,而實際上距離城外所開墾的農莊和種植園的距離也就一里多一點,以特戰營的行軍速度片刻即到。當穿着花裡胡哨軍服的特戰營戰士們魚貫走出叢林的時候,少數在室外目睹這一奇景的本地居民都是一臉懵逼。即便是反應快的人,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意識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並不是來自附近山區的土著武裝,而是一支可怕的軍隊——那些士兵手裡拿着的並不是土著所使用的竹矛,而是一支支可以發射出子彈的步槍!
“入侵者!”當有人大聲喊出這羣不速之客的身份之後,其他人才醒悟過來,扔下手中的農具開始慌慌張張地往聖多明哥城的方向奔逃。在過去幾年中本地移民和士兵被土著武裝殺死的人數加起來也有好幾十人了,這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不小的陰影,不管這些入侵者的身份是什麼,總之先逃回安全的地方保命比較重要。
特戰營的士兵們並沒有對這些驚慌失措的民衆展開追擊,他們依然沉默地按照既定的路線向前行進,並分出小股部隊對前進路線上的農舍進行搜查。
農舍裡當然不會有什麼值錢的物事,這樣做一方面是爲了確保不會有人靠着這種手段脫逃出海漢的包圍圈,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夠抓獲活口,以便通過突擊審訊獲知城內的最新情況。
搜捕行動並沒有讓高橋南失望,很快士兵們便從其中的一間農舍中發現了兩名瑟瑟發抖的農民。這兩個人並非西班牙人,而是漢人與呂宋土著的混血後裔,但大概是因爲其生活環境的關係,他們卻並不會說漢語,只會講西班牙語。好在軍方對此早有準備,專門從商務部調了懂得西班牙語的翻譯過來隨軍出征,此時便派上了用場。當然這種小角色還用不着高橋南親自出面處理,他現在需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更爲重要的指揮工作上。
以特戰營的兵力,想要對聖多明哥城所在區域進行完全的封鎖很難,因爲這個據點所在丘陵可不僅僅只是築城所佔的那一小塊面積,東西和南北走向都在一公里以上,而聖多明哥城就坐落於這片丘陵朝南靠近河岸的山坡上。後世這個丘陵上還建有真理大學、和平公園、臺灣高爾夫俱樂部等機構,聖多明哥城在其中所佔的面積不過只是幾十分之一。
要想完全封鎖這麼大一片區域,大概就不可能還留有足夠的兵力去攻打據點了,因此高橋南也只能分出小股部隊,去把守那些從聖多明哥城通往外界的小路山徑,儘可能不給城裡的守軍留下任何向外求援的機會。
路易斯·格斯曼是在僕人慌亂的驚呼聲中醒來的,他連眼睛都沒睜開,便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扇了一記巴掌出去,準確地擊中了某人的側臉。
“你這個蠢貨,我昨晚不是說過今天早上別吵醒我睡覺嗎?”尚未從宿醉中醒過來的格斯曼非常憤怒,酒勁加上起牀氣讓他的情緒如同一點就炸的炮仗一樣。如果不是因爲這個僕人已經跟隨自己多年,格斯曼甚至有心跳下牀拔出自己的佩劍捅死這個不知趣的傢伙。
“大人,不好了,外面出事了,您趕緊起來吧!”被莫名其妙呼了一巴掌的僕人卻並沒有識趣地退出臥室,仍是帶着恐慌的腔調請求格斯曼予以重視。
“到底怎麼了!”格斯曼怒氣衝衝地翻坐起身,指着僕人罵道:“要又是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就讓衛兵把你拖出去打上二十鞭!”
“大人,有……有外敵入侵啊!”僕人結結巴巴地說出了重點。
格斯曼腦子裡激靈一下,睡意立刻就褪去了,掀開被子跳下牀來,一邊穿褲子一邊問道:“有多少人?到哪裡了?洛佩斯上尉人在哪裡,讓他趕緊集合部隊!”
淡水據點遭遇外敵襲擊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從1628年荷蘭人初次踏足這裡,與本地土著的武裝衝突就一直沒有斷過。儘管荷蘭人在1629年就已經將周邊地區的土著部落悉數擊敗,並且強迫本地最大的部落圭柔社遷離此地搬進了陽明山,但依然無法完全杜絕小規模的零星衝突。
格斯曼是1630年聖多明哥城建城後纔來到這裡,但他在任期間也已經發生過至少兩位數的衝突事件。其中最爲嚴重的兩次甚至引來了近千土著戰士圍攻聖多明哥城,殺死了在城外勞作的農人和巡邏的士兵,並且將城外的生產設施和農田摧毀殆盡。這兩次衝突也給城中的居民留下了極大的心理陰影,農民不願出城耕作,士兵不願出城巡邏,導致城外農田的耕種面積急劇下降,到現在都沒辦法實現糧食的自給自足,仍然需要部分依賴於每月從雞籠港運來的補給。
城裡就這麼兩百來號兵,守這麼一個小據點勉強是夠用了,但要出城進山去剿滅土著部落,格斯曼卻絕對不會去冒這種風險。能夠穩穩地守好聖多明哥城這個據點,平安無事地混完任期離開這個倒黴地方,就是格斯曼目前最大的心願。等調回馬尼拉之後,這份殖民地地方長官的任職資歷或許能幫他在仕途上再前進一步。
守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地方,連出城活動一下都不能確保絕對安全,這個行政長官其實也當得挺憋屈的。他上任三年來,聖多明哥城的人口僅僅比最初建城時增加了不到五十人,這對於一向以拓展海外殖民地爲傲的西班牙而言簡直就是笑話。但馬尼拉當局一直沒提要把格斯曼換掉,也足見上面的人知道這個地方的狀況不好,換誰過來基本都是一樣的效果。
格斯曼在這個職位上能夠撈取的油水不多,而其中的大部分又都送回馬尼拉去打點各路神仙,指望上面的人能夠早點大發慈悲把他調離這裡。兩個月之前他終於得到消息,上面有意要將他調回呂宋,派去南部新開發的港口八打雁(batangas)當長官,不過前提是他得在淡水據點待到1633年10月,以完成其三年的任期。
既然已經看到出口的曙光,格斯曼自然也就再沒有要在任期內做出什麼成績的打算,能夠平平安安地混完最後大半年然後離開這鬼地方就是最理想的結果。所以近期他基本都是採取了“無爲而治”的態度來處理本地事務——說白了就是什麼都不管。
但上天顯然不打算讓格斯曼這麼順利過關,就在他以爲看到希望的時候,突如其來的入侵者卻不合時宜地出現了。格斯曼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的某個下屬大概又在跟土人交易時佔了對方的便宜,而土人也一如既往地採取了簡單粗暴的方式要討回吃的虧。這些土人雖然拿堅固的聖多明哥城沒什麼辦法,但在城外搞破壞卻是一等一的厲害,他們在城外肆虐一次,事後城內的人就得花上幾十倍的時間去恢復,也難怪格斯曼聽到有人入侵的消息就立刻暴跳如雷了。
但今天的狀況顯然有些不同,僕人應道:“洛佩斯上尉就等在外面,他說……這次來的敵人並不是土人。”
“不是土人是什麼?難道是荷蘭人?”格斯曼皺眉道:“這些傢伙連自己碗裡的飯都還沒吹涼,就想來搶********吃了?”
“好像……也不是荷蘭人……”僕人戰戰兢兢地說道:“聽從城外逃回來的人說,這些入侵者服裝怪異但樣式統一,而且他們都裝備有步槍!”
“什麼!?”格斯曼不敢置信地應道:“你是說有大量火槍兵佔領了我們的城外土地,而這些火槍兵並不是荷蘭人?”
這對格斯曼來說意外程度甚至還要大於有敵人入侵這件事情本身,作爲西班牙人的公式對手,荷蘭人在近幾年也沒少跟西班牙人動手打交道。西班牙一方在長期的拉鋸戰中稍佔優勢,其主要原因就是西班牙在遠東的中心馬尼拉距離臺北還不算太遙遠,比起荷蘭人的總部巴達維亞可要近得多了。但自從前年夏天荷蘭人在福建海峽的作戰中敗給了大明和海漢的聯合艦隊之後,就收斂了很多,沒有再出現主動挑釁的行爲。而去年夏天巴達維亞被馬打藍大軍攻擊之後,荷蘭東印度公司元氣大傷,大員港這邊也是偃旗息鼓安靜下來。但如果來犯者不是荷蘭人,那又會是誰呢?
“大人,城外的軍隊是海漢人,他們已經亮出了軍旗。如果我們的判斷沒有出錯,城外應該是隸屬於海漢民團的某支部隊。”
稍後,格斯曼在本地的軍事指揮官洛佩斯上尉口中得到了一個令他吃驚不已的答案。格斯曼不是很明白爲什麼跟西班牙毫無瓜葛的海漢民團會出現在聖多明哥城外,而且還是全副武裝而來,看樣子並不太像是準備與己方進行友好交往。
格斯曼對於海漢民團的瞭解不算太多,只知道這支私人武裝與福建明軍有着極深的瓜葛。海漢民團似乎向福建軍方提供了某些技術方面的支持,以換取海漢貿易船隊在福建沿海交易的權力。其實類似的事情西班牙和荷蘭都有打算去做,但荷蘭此前挑錯了合作對象,局面已經無可挽回,而西班牙卻是因爲冷眼旁觀太久沒有及時下場加入,結果被海漢見縫插針,搶走了明軍這個潛在合作伙伴。
“我們從來沒跟海漢打過交道,也沒有任何過節,爲什麼他們要來這裡找我們的麻煩?”格斯曼一臉無辜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