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哭喪着臉道:“軍爺,小人豈敢拿自己性命胡來!只是那樂清灣中的盜賊能多快動手,小人也着實不知,要是耽擱個一兩天,被軍爺誤認小人叛逃,再派人來揭了小人的底,那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高橋南卻並不吃他這套,冷冷應道:“我給你兩天時間,到時候沒在樂清灣外見到船,那就當你是行動失敗了。”
一個已經失敗的俘虜,對於海漢來說自然不再具備任何利用價值,海漢也不會在乎其生死。至於宋青如何才能說動樂清灣裡的海盜儘快動手,那就是他自己必須要動腦子去考慮的事情了。
不過如何才能儘快將這傢伙送去樂清灣而不引起當地海盜的懷疑,這就是海漢軍方必須要考慮的事情了。高橋南問道:“若是放了你,你要如何去到樂清灣?”
宋青應道:“小人就近上岸,然後去附近的漁村或市鎮碼頭僱船便是。”
“這裡的漁民敢去樂清灣?”高橋南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其實貴軍先前俘獲這些人,一多半也是漁民。”宋青不敢隱瞞,一語道破了天機。
浙江沿海乾海盜這一行的並不完全都是窮兇極惡的盜賊,同時也有很多人本來就是當地漁民,平時捕魚爲生,在海上拿起武器就化身海盜了,這也是官府對海盜屢禁不絕的原因之一。宋青所在的這幫海盜中,的確有三分之二的人都是本地漁民,捕魚之餘逮着機會也會順便劫個道,只是這次運氣實在不好,以爲碰到了大肥羊傾巢而出,沒想到卻是披着羊皮的一頭惡狼,半點好處沒有撈着,莫名其妙就折在了海漢軍手下。
直到這個時候,宋青都還沒弄明白眼前這些軍人的真正身份,他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眼前這支武裝絕對不是明軍,因爲這些人從頭到腳,不管是軍服、武器、說話做事的習慣,處處都跟他所認知的明軍有着極大的差異。而且溫州附近根本就沒有這麼大規模的水師船隊,這夥人絕不會是附近的駐軍。
但要說這支武裝是自己的同行,宋青也是絕對不信的,就算是當年在福建風頭一時無兩的十八芝,也肯定湊不出這樣的一支精兵來。當然了,樂清灣裡的那夥海盜,實力上肯定也遠不及眼前的這支武裝,這夥人要引樂清灣的同行出海,顯然只是爲了便於一網打盡,防止其聞訊逃入山中。
這時候有人到高橋南身旁,附耳輕聲說了幾句。高橋南聽完後側過頭對宋青道:“聽說你還有個兄弟,叫宋賢是吧?這次好像也被我們抓住了?”
宋青臉上立時微微變色,他與弟弟宋賢分別搭了一艘船出戰,被俘後兩船俘虜分開關押,他也不知道宋賢目前的狀況如何。但眼前這軍官主動提及此事,顯然是已經在另一條船的俘虜中確認了宋賢的身份。而他特意提及此事,恐怕並不是爲了要安撫自己。
果然高橋南隨後便接着說道:“我本來也覺得就這麼放你出去有點不夠穩妥,既然你還有個弟弟在這裡,那事情就好辦多了!你先去辦好我們交給你的事情,只要把樂清灣裡的海盜引出來了,事後自然會還你兄弟二人自由!”
宋青本來的確是心存僥倖,想離開這裡之後先脫身上岸獲得自由再說,但現在高橋南以他兄弟相脅,那就不得不去冒險一試了。宋青也是個機靈人,連忙應道:“那就有勞軍爺照看小人那不成器的兄弟,小人兩日內必回!”
“很好!”高橋南要的就是他這個態度。雖然高橋南認爲錢天敦倉促定下來的計劃中不可控的變數太多,派人去引樂清灣的海盜出手未必能成功,但既然這是錢天敦頒下的命令,他就會盡心盡力去完成。
高橋南將情況稟明錢天敦之後,便讓人將宋青送上岸去。此處距離樂清灣尚有數裡之遙,宋青上岸之後也不敢耽擱,拿着高橋南給的幾錠碎銀趕去了五里外的一個漁村,找到了相熟的船家,讓他把自己送去樂清灣入口處的茅埏島,那裡有他需要聯繫的對象。
這茅埏島位於樂清灣海域正中,又名“海山”,面積近五平方公里,是樂清灣中的第二大島。這地方因爲水路四通八達,在歷朝歷代都是巡防要地。明洪武二十八年,爲防倭寇入侵,朝廷將蒲岐巡檢司遷到這裡。不過兩百多年之後的現在,這裡的巡檢司駐地早已荒廢,島上雖然還有不少居民,但此地的實際控制權卻是落在了樂清灣的一幫海盜手中。
這幫海盜自稱爲“樂清船幫”,爲首的是姓鄭的兩兄弟,名爲鄭平大、鄭平二。不過他們是土生土長的樂清人,跟福建大海盜頭子鄭芝龍並沒有任何關係,僅僅只是同行又同姓而已。
這鄭氏兄弟早年也是漁民出身,後來被舟山羣島的一夥海盜擄走,被迫幹了幾年刀口舔血的買賣。後來有一次這幫海盜在寧波府與人火併,鄭氏兄弟逮着一個機會脫身出來,輾轉一番後終於平安回到家鄉。不過他們卻並沒有就此過上安穩的生活,家中的土地家產和漁船都已經被人霸佔變賣,連吃飯的傢伙都沒了。舉告無門之下,這兩兄弟便乾脆重操舊業,操刀子殺了霸佔他們家產的對頭,然後拉了一幫苦哈哈在雁蕩鎮起事。
當然了,普通漁民出身對鄭氏兄弟的眼光和能力限制很大,他們所能做的也僅僅只是組織一幫人出海劫掠,並不敢真的攻擊官府造反。而這種半民半匪的狀況在浙江沿海到處都是,官府多數時候也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只要沒打出造反的旗號,一般都不會下狠手去剿殺這些人。
“樂清船幫”出道之後的運氣不錯,兩三年間做了幾樁大買賣,迅速將規模從最初的十幾人擴張到了數百人之多,隱隱已經有了溫州第一匪幫的氣象。這個時候溫州官府也意識到了“樂清船幫”這顆毒瘤已經影響到了整個溫州的安定,開始派兵剿殺這股海盜。不過“樂清船幫”這個時候已經基本控制了整個樂清灣,水師的船隊剛到樂清灣的灣口,海盜們就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不慌不忙地撤往山中,等水師殺到幾十裡之外的雁蕩鎮,海盜們早就已經撤沒影了。
如此兩次三番之後,溫州官府這邊也就疲了——每次出動水師都要花費上萬兩銀子,勞師動衆之下,次次都是撲空收場,抓不到“樂清船幫”的匪首鄭氏兄弟,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官府自然不願再繼續做下去。
鄭氏兄弟去年劫了福建許家的一船貨,動手時還傷了許家兩人性命,這事後來被許心素追到樂清縣衙這邊,鄭氏兄弟不想惹出更多的麻煩,便花了一千兩銀子買通了即將卸任走人的縣官,直接以“查無此人”的名義將福建發過來的協查公文給退了回去。這在許心素看來簡直就是故意損他面子,也就難怪他會對此事耿耿於懷了,時隔一年之後,還特地叮囑許裕拙在此次行動中找機會把這股海盜順手滅掉。
話說宋青急匆匆地乘船到了茅埏島,下船後邊徑直趕往島上的一處村落——“樂清船幫”在那裡有一個據點,常年都有人值守。
說是據點,其實也就是一處三進的院落。不過在這種海島上要蓋出帶有磚石高牆的院落,的確不是普通人所能辦到的,要將這些建材從大陸運上島來,所需的運費就已經不是一個小數目了。
宋青以前曾跟自家老大來這邊與鄭氏兄弟碰過面,所以纔會知道這個地方。不過帶他來這裡的老大卻已經在這次的海戰中命殞,被斷裂的桅杆掉下來給直接砸死了。但宋青倒是沒什麼悲哀之情,反倒有那麼一點點的慶幸——如果自家老大沒死,那麼來樂清灣當說客這件差事很可能就輪不上他宋青了。
宋青來到大門前,稍稍整了一下衣衫,便上前叫門。不多時有人開了門出來查看,宋青趕緊報上自家名號,末了問道:“不知哪位當家在此值守,小人有要事通報,煩請通稟一聲。”
宋青在門口等了一陣,那守門的人便出來叫他了:“你跟我來!”
宋青被帶到花廳中落座,不一會兒便有一名黑衣中年男子出來,宋青倒也認得這人,是“樂清船幫”裡坐第三把交椅的頭目南鐵,見狀連忙起身道:“小人宋青,見過三當家!”
“我見過你,你是朱山海的師爺吧?”這南鐵見到宋青之後,倒也認出了他的身份:“上次你陪朱山海來過茅埏島,對吧?”
“三當家好記性,小人正是跟着朱老大做事的。”宋青趕緊應道:“不過朱老大此時有事在身,不便前來拜會樂清船幫的各位弟兄,所以派了小人過來。”
南鐵倒也不以爲意,點點頭道:“你說有要事通報,那就說來聽聽吧。”
宋青理了理思緒,開口說道:“前些日子朱老大在溫州城得了個消息,說是有一樁大買賣要從溫州出海,往北邊杭州去。朱老大便起了心思,仔細打探了一番,發現這樁買賣僅靠自家吃不下來,所以想問問船幫的兄弟,有沒有興趣聯手做一筆。”
南鐵不動聲色地問道:“宋老弟可否說說,是多大的買賣?”
宋青慢慢伸出兩隻手掌,在南鐵面前比劃了一下:“據說有這個數!”
“十萬?”南鐵立刻就坐直了身體,再次向宋青確認道:“你是說這筆買賣值十萬兩銀子?”
“確是如此。”宋青點頭道:“若非價值連城,朱老大也不會如此着急,讓小人一定要在兩日內請動船幫兄弟出手,否則就來不及了。”
“這麼大的買賣,怎地我船幫在溫州城的探子沒傳回消息?”南鐵倒沒直接咬鉤,有些狐疑地自言自語道。
宋青被放出來之前,高橋南便已經對他說了幾種可能會出現的狀況,以及應該如何作答避嫌,眼下就正好碰上其中一種。宋青便按高橋南教的說道:“三當家,這筆貨的東家將保密做得極好,整個溫州也只有我們一家收到風聲。你當這消息如何來的?朱老大的表弟便在那東家的船上做事,這是親口傳出來的消息,不會有假。若是人人都知道了,那這消息便不值錢了。”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南鐵捻着下巴上的鬍鬚應道:“若真是有價值十萬的貨物,那聯手做了這一筆倒也划算。不過嘛,明人不說暗話,你我兩家聯手,這得手之後該如何分配,總得先說說明白的。”
宋青聽他這回答,便知魚已上鉤,當下便回道:“此事消息皆由我方所供,自然要分得多點。朱老大顧及船幫兄弟,願贈所獲的三成給船幫各位作爲辛苦費。”
“三成?”南鐵立刻搖頭道:“少了五成就不要說什麼聯手了,你們雖然供了消息,但要出力的可是以我們船幫爲主,這三七開太不合理,我看還是五五開合適。”
既然已經開始討價還價起來,宋青的心情也總算放鬆不少,當下便辯道:“事後如何分配收益,也當看看這批貨價值幾何,平日裡船幫兄弟出動一次,能撈到幾千兩已經算收成不錯了吧?這次的買賣就算是分三成,也有三萬兩左右了,三當家再考慮考慮吧!”
南鐵心道正因爲總價高所以才得咬着這分成不鬆口,你這窮酸真是迂腐到家。要是在這裡應下了三七開分成,等鄭氏兄弟知道了,只怕還會以爲自己從中截下了什麼好處。
當下南鐵也不鬆口,繼續與宋青討價還價。兩人說得嘴都幹了,末了宋青問道:“這分成不妨先放放,貴方要多久才能出兵?要是慢了,這支船隊過了地界,可就不好再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