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鐵問道:“那支船隊何時從溫州出發?”
“便在兩日之後。”宋青唯恐他不信,又補充道:“朱老大的內應連航行路線都已經打聽好了,屆時直接設卡攔截便是。”
南鐵心意一動道:“這麼說來,宋兄弟也知道航線路線咯?”
宋青哪聽不出他的意圖,連忙搖頭道:“這路線小人卻是不知,若船幫兄弟願意聯手出擊,屆時朱老大會派人在指定地點爲貴方帶路。”
南鐵心中暗罵了一句老狐狸,卻不知這並非宋青的主意,而是高橋南在派他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叮囑過了。如果樂清船幫認爲宋青也掌握了目標的行進線路,那麼他們很可能就會撇開宋青的組織,直接押着宋青去單幹這筆買賣。高橋南所在意的倒不是宋青的性命安危,而是這是否會影響到海漢所設下的請君入甕佈局,萬一宋青被對方威逼恐嚇,說出了實情,那可就前功盡棄了。
宋青也知道自己來樂清船幫當說客其實風險極大,雖說雙方過去曾有過合作,但十萬兩銀子足以讓這些心狠手辣的海盜翻臉不認人了。別看這南鐵現在稱兄道弟的表現得十分親熱,只要說錯一句話,自己立刻就會成爲對方的階下囚,到時候才真的是剛出狼窩,又入虎穴了。
雖然時間緊迫,但南鐵卻依然咬着分成比例不肯鬆口,一定要雙方五五均分才肯出動。宋青跟他討價還價只是演戲,倒也不是真的要爭奪利益,又堅持了一番之後,終於退讓了一步:“不如這樣,小人便將三當家的意思帶回去告知朱老大,若朱老大認可五五分成,那明日小人再來這邊答覆貴方。”
南鐵唯恐事情有變,追問道:“那若是朱老大不認可呢?”
宋青心道朱老大已經死人一個,認不認可都沒用了,你就算是要十成獨佔,那邊的事主也會認可的。你以爲人家是送銀子上門,然而人家要的是讓你們去送死。
宋青假意沉吟了一下才應道:“此事已十分急迫,也沒有太多時間再慢慢商議,以小人之見,還是先動手把這批貨拿下,之後如何分成,雙方可以到時候坐下來慢慢再議,三當家以爲如何?”
南鐵心想也有道理,再爭不出個結果,等人家船隊過了界,那大夥兒連一個銅板都撈不着了。至於說事後再議,到時候還不是誰拳頭大誰有理,要實在談不攏,自家想要強吃了朱山海的這幫人也不是辦不到。
“正事要緊,宋兄弟說得有理,那便這樣定下了!”南鐵很快就想清了其中的利害關係,沒有再堅持一定要把分成談個明白。
兩人當下約定了次日見面時間,宋青便告辭離開。南鐵將他送出大門口後,很快便折回院中吩咐道:“立刻備船,我要趕回雁蕩鎮去!”
宋青這邊出了樂清船幫的院子,到碼頭搭乘來時那艘漁船返回,待他回到海漢將他放上岸的地方時,見海漢的船仍然在那裡等着,心裡居然生出了一種莫名安心感。
“事情辦妥了?”高橋南見宋青回來,心也放下了大半。雖說把宋青的親兄弟押在這邊,但如果宋青真安心想逃跑,海漢這邊也很難再把他抓回來;亦或是他去跟樂清船幫交涉的時候被對方識破,很可能就回不來了。不管是哪一種狀況,海漢這邊想要另外再設法引蛇出洞,都將是很麻煩的事情。
宋青低頭應道:“小人幸不辱命,見到了樂清船幫的三當家南鐵,此人一向貪財重利,小人將事情說了個大概,他便動心了。不過此人對如何分成看得極重,一口咬定了要五五開。小人爲了避免被他識破,便多花了些時間與他周旋。最後與他約定明日碰面再做定論,想必他此時已經派人趕回雁蕩鎮報信去了。”
宋青沒想到的是南鐵比他所認爲的更加迫切,已經親自趕回雁蕩鎮報信去了。有他回去向那鄭氏兄弟勸說,此事成功的可能性也增大不少。高橋南仔細盤問了一下宋青與南鐵會談的經過內容,宋青不敢隱瞞,一點點回想起來告知高橋南。
高橋南一邊聽一邊琢磨宋青的話中是否存在漏洞,他雖然不是安全部門的人,但這些年審訊各種戰俘的經驗卻着實不少,宋青的描述中是否有編造或是不妥的部分,他很快就能判斷出來。確定宋青沒有犯下什麼錯誤之後,高橋南便對他面授機宜,告訴他下一次碰面時該如何引導對方。
當晚艦隊在距離樂清灣約30海里的洞頭島駐紮,而因爲表現優異獲得了甲板放風待遇的宋青才終於得以目睹這支神秘武裝船隊的真正規模——除了他們一開始盯上準備劫掠的幾艘商船,以及追過來炮轟他們的幾艘戰船之外,竟然後面還藏着如此龐大的一支艦隊。僅宋青此時所見,大大小小至少有三四十條戰船之多,那最大的一艘戰船狀如小山,船頭舷側上有碩大的“進取”二字,宋青也不懂那究竟是這支軍隊的名稱還是那艘船的船名。
就宋青所知,溫州水師可遠遠沒有這樣的規模,而且這些戰船的外形,看起來也與水師的福船有着較爲明顯的差別。他站在船邊看了許久之後,突然心底冒出來這兩年越來越多聽說的一個名字。
“我怎地早沒想到,是這羣煞星來了浙江!”宋青將眼前的船隊與自己所聽說的傳聞一對照,幾乎就能八九不離十地確定這支船隊的來歷了。
海漢在浙江並非無人知曉,雖然海漢人一直沒在這邊露過面,但海漢商品和各種神奇的傳聞卻早已經通過各種渠道進入浙江民間。關於海漢流傳最廣的一條,就是海漢民團戰無不勝的傳說。
在傳聞中海漢民團全是殺人不眨眼的惡人,且武裝先進,戰力強橫,雖然兵力不多,但綜合實力已遠遠超過了明軍。凡與海漢民團交過手的武裝勢力,不管是廣東流寇、福建海盜、西方番人,統統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毫無還手之力。就連福建總兵許心素,也對海漢人言聽計從,原因無他,正是因爲海漢人的資助,才讓福建明軍得以將十八芝逐出福建海峽。
當然了,這些傳聞在沒有真正見識過海漢民團的浙江人聽來,僅僅只是誇大其詞的吹噓而已,大明一向都以****上國自居,怎麼可能會有比明軍更爲強大的外來武裝?那海漢明明就是一羣武裝海商而已,居然就莫名其妙被吹上了天去。
宋青在此之前也是這種觀點的持有者之一,他認爲海漢的私人武裝就算有點本事,頂多也就跟江浙這邊的武裝海商差不多,能夠有個千八百人的武裝就算不錯了。之所以能夠在福廣兩省闖出偌大的名聲,大概還是靠了銀子開路。畢竟就連在十八芝的地盤上也可以交買路費換個平安,還有什麼是銀子換不到的,說不定那些當地人得了海漢人的好處之後,幫着吹捧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眼前的景象擊碎了宋青的所有舊觀念,他原本還有些擔心要是樂清船幫真的傾巢而出,這支神秘武裝是否能夠應付得了,但看到眼前這支船隊之後,他基本可以肯定兩天後的樂清船幫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死定了。
“覺得我們這支船隊如何?”
宋青正看着遠處海面上的武裝帆船出神時,突然聽到了高橋南的聲音從自己背後傳來,趕緊回身應道:“小人從未見過如此雄壯之艦隊,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了。”
“現在還會懷疑我們能不能對付樂清船幫嗎?”高橋南繼續追問道。
宋青俯首應道:“那樂清船幫不過一羣烏合之衆,如何能與貴軍這艦隊相提並論!以小人之見,屆時定能將船幫衆匪手到擒來,一網打盡!”
這宋青見識過海漢艦隊的真容之後,高帽子便不要錢一般往高橋南頭上送,渾然忘了他自己也是匪徒身份。不過高橋南問他倒不是爲了聽他吹捧,只是要讓宋青這傢伙的心思稍微穩定一點,畢竟他現在也是一個演員,若是不給他足夠的底氣,恐怕會影響到他後續的演技發揮。
第二天高橋南也照樣將宋青送到附近的海岸,由他自行再去找船前往茅埏島。不過這次宋青卻是撲了一個空,南鐵並沒有在昨天那處院落中。宋青也是腦子機靈的人,當下便塞了幾錠碎銀出去,打聽到了南鐵原來是昨天便趕回雁蕩鎮去了。
南鐵急急匆匆地趕回去還能有什麼事,宋青就算用腳趾頭也能想到他是去勸說鄭氏兄弟出兵了。至於南鐵能不能說動鄭氏兄弟,這就是宋青沒辦法干涉的了。他現在也只能在茅埏島上等消息,如果鄭氏兄弟不同意出兵,那宋青就得好好想想回去之後要如何請求高橋南的寬恕了。
當天中午在這院落中吃了午飯,宋青這兩日一直處於焦慮之中,此時閒下來頓時睏意上涌,竟然便坐在花廳的椅子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聽到耳邊有人叫他:“宋兄弟,醒醒!”
宋青猛然睜眼,見南鐵正一隻手搭在自己肩上,他身後站着鄭平大、鄭平二兩兄弟,周圍還有七八個帶着腰刀的親衛圍着自己。
宋青連忙起身,向鄭氏兄弟躬身招呼:“小人宋青,在朱山海朱老大手下做事,此次特地來邀船幫的兄弟聯手,望幾位當家能出手相助。”
這鄭氏兄弟漁民出身,雖然靠着心狠手辣吃了海盜這碗飯,但的確沒多少城府可言,鄭平大開口便直奔主題:“聽南老三說,你們朱老大手上有一筆價值十萬兩銀子的大買賣?”
宋青知道這是鄭平大要跟自己確認一下南鐵的轉述無誤,當下便立刻應道:“的確如此,但此次點子有些扎手,朱老大怕吃不下來,所以差小人來邀船幫的弟兄聯手。”
“聯手沒問題,事後怎麼分賬,朱老大可有個準數?”鄭平二也迫不及待地插話問道。
宋青心道果然這幫人一心只顧着銀子,根本就沒察覺到其中潛伏的危險,不過這樣也好,只要將他們引出樂清灣,自己便有機會脫身了。
當下宋青故作爲難之色道:“此事朱老大本打算贈三成繳獲給船幫弟兄作爲答謝,但昨日與三當家商議之後,朱老大也覺得貴方出人出力,應該再加一點纔是。”
“那就是四六開咯?”鄭平二追問道。
宋青不作聲地點了點頭,等着對方繼續還價。昨天南鐵一開口就是要五五對開,今天兩個正主都來了,顯然不可能低於昨天的條件。宋青打算等對方喊出五五分成之後,再磨上幾個回合就應下來。反正這些人最後一兩銀子都拿不到,現在多讓一成少讓一成也無礙大局。
“好,那就四六開,就這麼定了!”鄭平大爽快地應下來,卻是讓宋青吃了一驚,不過鄭平大接着又道:“我們船幫拿六成,剩下的給朱老大,我們人多,出力也多,多分點銀子也是情理之中。”
宋青苦笑着道:“大當家這個條件,小人回去不好跟朱老大交代啊!”
鄭平大用力拍拍宋青肩頭道:“你回去便說這是我的意思,朱老大有什麼想法,到時候辦完事再議就是!買賣要緊,其他的事情都往後放一放!”
宋青心道這就是要強吃的意思了,樂清船幫的實力遠超朱山海,雙方即便是做下來談判,最終也還是實力說話。要真有這麼一筆大買賣,樂清船幫這邊強行黑吃黑的可能性很大,到最後朱山海別說四成,能拿到分成便是萬幸了。當然了,他們可猜不到這一切都是有人佈局,宋青跟他們討價還價的目的,也只是要引着他們一步一步往着挖好的坑裡去。
“既是如此,那小人便如實回稟,讓朱老大拿主意好了。”宋青見這幾人已經財迷心竅,也就不再花費精力去演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