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灑在窗臺上,光線已有些刺眼。
趙北站起身,將窗簾拉了拉,看了看正在院子裡站軍姿的衛隊,然後不緊不慢的坐了回去,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伸手從面前那一摞厚厚的公文中又拿了一份,匆匆瞄了兩眼,提起鋼筆在那上頭批註着自己的意見。
現在四川大部分地區已經光復,公文中軍事內容所佔比例減少了許多,民政內容也不算多,畢竟,這“地方自治”不僅僅只是一個口號,總司令最近的工作壓力也因此而減輕了不少。
最近幾天,趙北的日程安排有條不紊,上午批閱公文,中午去基層連隊吃飯,午休一個小時之後,這下午的時間基本上就在部隊裡度過,晚飯過後如果沒有別的事情就帶人去成都兵工廠轉轉,關心一下實業。
趙北現在正在批閱的公文是總參謀部呈來的,內容是關於川軍部隊整頓的,現在總參謀部已從川軍中整編出兩個步兵師,一個師部署在川西,一個師部署在川東,至於番號,暫時編爲共和軍暫編第六師和暫編第七師,除了這兩支正規部隊之外,各地還建立起保安部隊,負責彈壓地面,這些部隊也需要取得番號,給養、軍餉的籌集也需要總司令定奪。
前天總統府曾來電報,就全**隊整編一事徵求地方實力人物的意見,趙北當然知道袁世凱打得是什麼主意,當時就回了封電報,建議全**隊統一稱爲“共和軍”,以紀念此次共和革命,不過總統府並未立即做出迴應,只怕袁世凱對這“共和”二字沒什麼興趣。
趙北並不在乎袁世凱的;法,整編全**隊固然是很有必要的,但是這個整編行動不能由袁世凱來完成只能由總司令來主持而且目前的形勢下,全**隊的整編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共和軍固然不願意被北洋軍吞併,共進會、奮進會、同盟會、光復會些地方實力派的軍隊恐怕也不甘心被袁世凱一口吃下去。
其實設身處:的爲袁世凱想想,他這個民國總統當得也不輕鬆,不僅要面對外國公使的威逼同時還必須面對國內反對勢力的挑釁,表面看來北洋集團是他的臂助,但是如果國際國內形勢發生劇烈變化的話,北洋集團未必不會去拆他的臺。
沒辦法國力貧弱,國民麻木,這個代的中國領袖本就不是誰都能夠勝任的,歷史已經證明,袁世凱不可能帶領這個國家走向穩定與繁榮,那麼司令就要多多努力,以便在袁世凱倒下之前完成對這個國家的接管。
國家的前途掌握在自手裡北不敢有絲毫懈怠之心,這桌上那半尺多厚的公文就是他勤勉的象徵。
尚將總參謀部地這份川軍整編公文批閱完畢外就傳來衛隊長田勁夫地吆喝。
“喲!這不楊先生麼?瞧您這風塵僕僕地模樣。剛從灌縣趕回地?前兩天總司令還唸叨晢子先生比他還忙。整天東跑西顛。這‘四川宣慰使’可真是個苦差事。”
田勁夫話裡有話。趙北聽得清楚。不過並沒有起身去瞧。依舊坐在桌後。將那公文批閱完畢。這才起身走了過去。站在門口向那位正跟着田勁夫往這裡走地人打招呼。
“皙子。你什麼時候回成都地?前幾天從富順趕回來。得知你去灌縣宣慰。我本打算也趕去看看老熟人。但因爲綏靖會議地事情到底還是沒有去成。你要送我地那幾本書我也只好等你回成都再說了。”
那人正是“四川宣慰使”楊度。前段日子趙北不在成都。他倒是活躍地很。用田勁夫地話來講。那就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不僅與議員們過從甚密。而且還到處“巡視”。拉攏各地地立憲派人物。前幾天趙北趕回成都後。此人正在成都北部各縣“宣慰”。扛着袁世凱地旗號與縉紳們打得火熱。不明真相地人甚至還以爲他是來接管四川大權地。
對於楊度地上躥下跳。趙北只是冷眼旁觀。在他看來。楊度這個人固然接受了新思想。但是他畢竟是從舊時代過渡到新時代地知識分子。在他地身上。集中體現了這個時代部分知識分子地雙重人格。一方面對舊事物持懷疑甚至敵視地態度。一方面卻又在潛意識層面對這種舊事物過於迷戀。表現在具體地做事方法上。就是瞻前顧後。走兩步退一步。一旦遇到挫折。乾脆就扭頭往回走。或者調個頭往另一個方向走。
說到底,是看不清未來,所以,楊度甘心做袁世凱的馬前卒,因爲在他看來,只有袁世凱纔有足夠的威望和力量統治這個國家。
這個時代像楊度這樣的人還有許多,他們都可以看作是政治強人手裡的棋子,所不同的是,有的人是甘心情願做棋子,而有的人則是被迫做別人的棋子,趙爾巽屬於後者,而楊度則屬於前者。
“楊某剛剛回城,茶沒喝上一口就過來了,正是給總司令送幾本外
、歷史書籍。我也知道,總司令是留過洋的,對於並非一無所知,之所以送這幾本書,只是提醒總司令,中國跟列強差得太遠,橫挑強鄰的事情還是不做爲好。”
楊度走到臺階前,將提在手裡的一隻青布包裹舉了舉。
“哼!用你提醒?”
站在一邊的田勁夫冷哼一聲,不客氣的將那青布包裹接了過去,提在手裡,卻也沒有往總司令跟前遞的意思。
趙北淡淡一笑,將楊度請進屋,吩咐衛兵斟上香茶。
“其實此次前來會,楊某不僅是來送禮的,也是來向總司令進幾句忠言的。
”楊度倒沒客氣,往太師椅一座,開門見山。
“趙某洗耳恭。”趙北在上首落座,端起茶杯,似笑非笑的向楊度望去。
“楊某知道,‘川西都督府’的事情項措置失當了功臣之心不過既然現在那‘川西都督府’已然撤消,總司令似乎可以收手了吧?”
“趙某奇怪的是,既然‘川督府’撤消了,爲何遲遲不見中樞任命四川都督?就算趙某不合適至少也可以另外任命一位啊。如今雖說四川成立了軍政府,可是卻無一個名正言順的都督,這實在是有些讓人無所適從啊。”
見度如此直白北倒也不好打太極了,反正這裡沒什麼外人,索性也打開天窗說亮話。
楊度說:“總司令是聰明人,這話是在裝糊塗吧?‘蘄州事變’之後中樞與日本正在進行交涉,無論誰是誰非,這種風口浪尖之上,中樞怎麼可能正式委任總司令做這個四川都督?若是如此行事,那就是在扇日本的臉啊,日本政府怎麼可能咽得下這口氣?這交涉還如何進行下去?望總司令體諒中樞難處另外推舉一人出任這個四川都督之職,哪怕推舉個心腹大將四川如今的困局也算解了。”
“這是你自己的看法呢,還是總統府的意見?”趙北反問。
“我自己的看法統府只怕也是這個意見。”
楊度說得大大咧咧,全然不顧一邊的田勁夫直翻白眼。
“此次入川城專程派人送了件皮祅,託我轉交總司令,如今正是仲夏時節,爲何此時給總司令送皮祅,這其中的含義總司令難道就想不明白?”
“說起那件夏天穿的皮祅,皙子爲何不一起帶過來?”
趙北笑了笑,放下茶杯,向楊度望了過去,說道:“這件皮祅原來是有深意的,我還以爲是項城送錯禮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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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項城送的禮,不好隨身攜帶,我進城後就直奔司令部而來,卻也來不及去取那皮祅。皮祅當然不是夏天穿的,但是這夏天不穿,冬天還是要穿的,總不能因爲夏天穿不上就扔了吧?這就好比是人與人之間,或許現在某人不能幫你,但是以後就不能幫你?項城雖然在‘川西都督府’的事情上讓總司令誤會了,可是現在既然已經做出和解姿態,總司令又何必一條道走到黑呢?”
聽了楊度的解釋,趙北這才明白袁世凱爲什麼要送他一件皮祅,感情是袁世凱主動尋求和解來了。
這官場上的人就是善於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既然你服軟了,寫封信說“我投降了”不就成了麼,爲什麼偏偏要耍這種花招?
“這是你的理解,還是項城告訴你的?”趙北問道。
“這還用說麼?項城這個人我是清楚的,雖然守舊了一點,可是這待人還是厚道的,恩怨分明。”
袁世凱厚道?扯淡!至於那什麼“恩怨分明”,似乎也可以理解爲~眥必報。
趙北正琢磨如何反駁楊度這謬論,一名值班參謀已走到門口。
“報告!華陽急電。”
田勁夫走過去接過電報抄稿,轉身就遞到趙北的辦公桌上。
趙北掃了一眼,眉頭微皺,站起身揹着手踱了幾步,向楊度望去。
“這電報是華陽特別法庭拍來的,趙爾巽死了。”
楊度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站起來,看着面無表情的總司令,愕然問道:“趙爾巽死了?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他不是關押在華陽第一模範監獄麼?”
“趙爾巽是自縊身亡,昨天深夜死的,用的繩索是從衣裳上撕得布條編的,死得是悄無聲息,連左右監舍的人犯都沒有察覺動靜,等發現的時候屍體已經冰涼了。”
楊度說道:“這麼說那川漢路款虧空案無法審理了?”
“審理不審理,這不是我們說了算的,特別法庭是獨立辦案,是就此結案,還是繼續審理,這得法官們說了算。”
趙北拉開窗簾,向窗外那些仍在站軍姿的衛隊士兵望了過去,心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傷感。
“棋子,終究是身不由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