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本權兵衛看來,日本的老本就是海軍,只要海軍能夠保持實力,就不必擔心外國的軍事入侵,也正因此,他是日本政府中對華政策中的“理智派”代表人物,作爲日本海軍元老,山本權兵衛見證了日本海軍的整個發展過程,他不願在有生之年看到日本海軍衰亡,所以,當聯合艦隊司令長官東鄉平八郎陣亡的消息傳回日本之後,山本權兵衛立即主張日本海軍退出戰爭,用實際行動勸告日本政府立即結束戰爭,保住日本崛起的本錢。
在日本政府裡,與山本權兵衛持相同看法的大有人在,即使是日本陸軍元老山縣有朋,也對日本陸軍在遼東戰場的連續失利感到厭煩了,許多日本明治時代的元老都意識到,在中國軍隊嶄新的作戰方式面前,日本陸軍和日本海軍已經落後於時代發展了,在這種形勢之下,堅持對華戰爭只能使日本被這場毫無勝利希望的戰爭完全拖垮。
在這種情緒的潛移默化下,日本海軍首先行動,以“回國休整”爲藉口撤離了黃海戰場,將日本陸軍扔了下去,而後,日本陸軍的那幫元老也順其自然的坐視旅順和大連的陷落,以及日本關東軍的全軍覆沒,在這種陸海戰場全部失利的局面之下,日本政府中的那些對華“強硬派”不得不同意與中國方面進行和平接觸。
頂着國民和輿論的巨大壓力,日本政界元老所把持的樞密院很快就派遣了和談使團前往菲律賓馬尼拉,與中國和談使團開始了一場艱難的談判,而在整個談判的過程中,隨着中國使團獅子大開口的要價,日本元老們的態度也在左右搖擺,曾數次威脅要退出和談,繼續戰爭,但是對於當時的日本而言,繼續戰爭已經變得非常不現實了,一方面是國內經濟狀況的持續惡化,另一方面則是歐洲戰爭對日本財閥的巨大刺激。
經濟是一切的根本,要想使日本從困境中走出來,必須首先解決經濟的發展問題,而現在,由於歐洲戰爭的爆發,日本財閥看到了擺脫經濟困境的一個大好機會,只要歐洲陷入戰爭中,那麼,對於經濟凋敝的日本而言,這就是趁機恢復日本國民經濟的大好機會,如果不能抓住,那麼日本很可能會因爲這場完全看不到希望的對華戰爭而一蹶不振,所以,以三菱財閥、三井財閥爲首的日本財閥勢力也在向日本政府施加壓力,要求日本政府儘快結束對華戰爭,哪怕在和談中做出重大讓步,也必須取得一份和平協議,通過這份和平協議的保障,爲日本經濟的復甦創造一個良好的國際環境。
一方面是政界元老的態度,一方面是日本財閥的態度,這兩個勢力的態度加起來,足以影響日本政府的決策,至於日本國民,雖然其中有不少主張作戰到底的聲音,但是對和平的呼籲也是可以聽到的,由於戰爭加重了日本社會底層國民的負擔,不僅使日本國民的收入受到嚴重影響,而且也使日本國內的農業生產大爲凋敝,大量青壯年應徵入伍,使嚴重依靠人力的日本農業經濟發生勞動力短缺,這進一步加劇了日本經濟的衰退,大米價格的上漲,國民情緒的極端暴戾,一切都使日本政府感到棘手,再不和談的話,日本很可能像當年的俄羅斯帝國那樣爆發一場革命,到時候玉石俱焚,整個日本社會很可能就此瓦解,每當想起法國大革命的血腥,所有的日本社會上層人士無不感到戰戰兢兢。
所以,當中國的和談代表們在菲律賓馬尼拉跟日本和談使團討價還價的時候,日本國內卻是一片風聲鶴唳,社會底層在爲日益艱辛的生活犯愁,社會高層卻在爲腳下那座隨時都可能噴發的火山而擔憂,這些社會情緒逐漸匯聚到一起,最終演變爲一種要求和平的呼聲,也正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之下,馬尼拉的和談雖然進行得相當艱難,但是最終卻以日本政府做出重大讓步而達成和平協議。
和平協議達成當天,山本權兵衛就奉日本政府命令從東京乘上一艘美國輪船,直航上海,然後由南京轉浦口,由浦口乘火車,沿着津浦線一路北行,最終抵達北京,並在今天參加了在中國的國會大廈裡舉行的那場隆重的和平協議簽字儀式。
接下來的就是兩國換約了,一旦換約完成,日本就可以解除戰爭狀態,全力發展國民經濟了,利用歐洲戰爭的時機,將日本的商品推向更廣闊的市場。
不過在正式換約之前,山本權兵衛還必須完成一個任務,那就是去覲見那位中國的大總統閣下,與他磋商中國與日本恢復邦交的事情,如果可能的話,山本權兵衛還打算向那位“狂人總統”試探一下,看看能不能使日本商品重新進入中國市場。
自從中日開戰以來,中國市場已經對日本商品全面封閉,中國的海關拒絕日本商品的入關,中國的商人也拒絕銷售日本商品,少數貪圖便宜的奸商也很快成爲中國愛國青年們毆打的對象,在這種局面之下,即使通過中間商也不可能向中國市場傾銷日本商品了,而日本商品一向以中國市場爲重要市場,現在失去了中國市場,日本國內的工業生產頓時萎縮了一半,許多工廠不得不倒閉,工人失業,社會更加動盪起來。
日本政府之所以急着同意和平協議,目的之一就是想盡快恢復與中國的正常貿易,但是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雖然在和平協議裡,中國方面確實同意立即取消對日本商品的“歧視性關稅原則”,但是隻要這位中國的總統不配合,日本商品依舊無法恢復在中國的銷售,因爲日本政府已經很清楚了,在中國,主導一切的實際上就是這位“狂人總統”,他的話比國會的法律更管用。
但是總統今天不能會見山本權兵衛,因爲他還有更重要的客人要會見,據說那都是在此次對日作戰中立下軍功的軍人,相比一個戰敗國的特使,總統先生顯然更重視那些中國軍人。
所以,山本權兵衛只能在明天去覲見總統,至於今天,他只能在六國飯店的客房裡聆聽那城裡城外的鞭炮聲,中國人慶祝勝利的鞭炮聲,而且據說再過兩天,城裡將舉行一場盛大的閱兵儀式,在遼東戰役中出盡風頭的中國國防軍部隊將在閱兵儀式中向國民展示他們的風采。
在客房裡陪同山本權兵衛的只有他的助手和翻譯,本來英國公使也在這裡的,但是就在剛纔,在天黑之前,英國公使已經告辭離去,準備去參加總統府的晚宴了。
“這是那個‘東亞病夫’的國家麼?這是那個曾經被蔑稱爲‘豬尾奴之國’的國家麼?這是那個癮君子隨處可見的衰落國家麼?這是那個國民精神萎靡不振的虛弱國家麼?這是那個不分青紅皁白而盲目排外的愚昧國家麼?……爲什麼我一點也不認識了呢?
爲什麼這個國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一位能夠扳轉國運的強人呢?難道僅僅是因爲氣數未盡麼?爲什麼這個中國的強人可以把握先機,處處掌握主動呢?爲什麼在與他的較量中日本會處處落在下風呢?爲什麼這個中國強人幾乎從來沒有在戰略上失誤過呢?……難道說,日本註定不能向東亞大陸擴張勢力麼?”
坐在客房的沙發上,山本權兵衛不無痛苦的思索着,但是他卻找不到答案,他只知道,如果沒有這個趙振華的話,或許中國不會這麼快就恢復國勢,而日本也不會這麼快就調整戰略方向,將戰略目標的重點由東亞大陸轉向太平洋方向。
捏柿子要揀軟的捏,啃骨頭要揀軟的啃,過去,中國就是日本政府眼裡的軟柿子、軟骨頭,可以任意拿捏,但是現在,中國已是硬柿子、硬骨頭,日本政府只能放棄硬碰硬的戰略。
現在的日本政府中,明治元老仍發揮着重要作用,相比這些穩重的元老派,日本軍部裡的少壯派是威脅日本政策的潛在勢力,對此,山本權兵衛非常清楚,實際上,在此次對華議和談判中,日本陸軍中的少壯派就曾策劃在東京發動一場兵變,以清洗政府裡的“媚支投降派非國民”,在這幫少壯派軍官擬定的暗殺名單上,山本權兵衛的名字赫然在列,如果不是日本陸軍元老山縣有朋以強力手段將這些激進軍官壓制下去的話,恐怕東京街頭早已響起兵變部隊的槍聲了。
但是山縣有朋也拒絕懲戒那些試圖發動兵變的陸軍軍官,他的藉口是穩定軍心,但是在山本權兵衛看來,山縣有朋此舉不過是爲了進一步加強他在陸軍裡一言九鼎的地位,以控制住陸軍,維持住他在軍部裡的勢力。
雖然山本權兵衛與山縣有朋是政敵,但是現在他還是理解山縣有朋的做法,沒有了山縣有朋的坐鎮,誰也不會保證日本陸軍裡不會出亂子,而一旦陸軍不再聽命於日本政府,那麼日本的憲政派就會失去對國家戰略的控制。
現在明治元老還能夠控制住軍部,但是這些人年事已高,一旦他們謝世,日本政局會如何發展,山本權兵衛是無論如何也推演不出了,這些元老可以冷靜,但是誰能保證接任的人也能保持冷靜呢?一旦戰略決策失誤,日本恐怕就會陷入更大的危機之中。
所以,在山本權兵衛看來,只有趁着這些明治時代的遺老還活着時就加強日本的經濟實力,不然的話,一幫又窮又滿腦子忿忿的日本少壯派軍官發起瘋來,很可能會將整個日本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那麼日本恐怕就永遠不會崛起於強國之林了。
就在山本權兵衛坐在沙發上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名秘書走到他的身邊,跟他耳語幾句。
“伯爵閣下,‘中日友好關係促進會會長’王揖唐求見。”
“王揖唐?”
山本權兵衛擡起頭,在記憶中搜索着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有些陌生,不過“中日友好關係促進會”這個名詞卻讓山本權兵衛的興趣提了起來,於是,他立刻同意了對方的求見請求。
“中日友好關係促進會”是前幾天剛剛在天津英國租界成立的一個民間組織,這個組織的成員不僅有商人,而且還有一些失意政客,不過這個會長王揖唐的身份卻不一般,因爲就在他做會長的前一天,他剛剛被中國的總統府聘爲總統府高級顧問,所以,這個組織很可能也帶有官方色彩。
王揖唐見到了山本權兵衛,一見面,他的話就讓山本權兵衛驚訝之極。
“伯爵閣下,很高興能與您說話。我過來,是來跟您說幾句肺腑之言,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作爲一箇中國人,一個致力於促進中日友好相處的中國人,我對日本政府的短視非常遺憾。其實,中國與日本同爲東亞人種,在歷史上都飽受歐美人種欺凌,當今世界,弱肉強食,西方列強團結一致,盤剝東方,那麼,爲什麼我們東方人不能團結起來,共同對付西方人呢?日本的海軍強,中國的陸軍強,此時歐洲開戰,無暇顧及遠東,如果中日兩國現在能夠互相協作,則東亞人種橫行亞細亞、驅逐西方列強勢力之日朝夕可待矣!”
山本權兵衛非常驚訝,他從王揖唐的這段話裡聽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對方是一個“泛亞細亞主義”者,而且當着這些日本人的面如此侃侃而談,似乎毫不掩飾他的這種“泛亞細亞主義”心態。
這樣一個人選擇這樣一個時候來拜訪山本權兵衛,此舉頗爲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