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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知道了。
二十世紀末開始的科學革命,是人類七萬年曆史上,繼農業、工業後的第三次革命,它徹底改變了世界的命運。
首先,計算機與生物科學的結合,大幅延長了人的壽命,到2400年,除去意外死亡,每個人基本上能夠活到190歲。
其次,航天技術取得突破性進展,在移居月球前,人類已經成功登上火星、金星、水星和木星,並在上面建立起生存系統。
同時,機器人的普及極大地提高了生產效益,從而出現了幾十億長壽而無所事事的民衆:他們無需工作,靠社會福利度過無憂無愁的一生。
然而,泰極否來,從2412年開始的臭氧層突然變薄,使這美好的一切戛然而止。
2450年,政治體系全面崩潰,不再有國家、法律、權力可言,只有極少數的人成功逃到月球,而那幾十億的無用民衆最終飢寒交迫地死於地球。
“多少人逃了出來?”我打斷她的描述。
“將近五千萬,當時人口的百分之一。”
“噢,”我鬆口氣,“比《2012》多多了!”
“那是電影!”阿依達冷冷地說,“我真無法想象當時的樣子,幾十億。你懂嗎?幾十億的人啊!”她重複一遍,“還不算那麼多的動物!”
“你的祖先真有運氣......”
“他們有錢,當年,嗯,我是說二十一世紀,科學革命剛興起的時候,我的曾祖父就創立了當時最大的生物工程公司。”
“我敢打賭,那些能逃到月球的,一定是當時的社會精英。”
“是的。”她頓了頓,“而且,後來有陰謀論說是精英階層,就是像我們這種在科學革命中立業成功的家族,人爲地讓臭氧變薄,製造了這場慘劇。”
“爲了淘汰那些無用的大衆?”
“不是沒可能,”她點點頭,“從理論上講,這挺合乎邏輯。此外,對月球的開發可以上溯到2060年左右......”
“所以,”我打斷她,“當那些人逃到月球時,上面並不是一片荒野。”
“當然不是!月球早已經成爲我們這些極其富有家族的度假聖地。”
“如此聽來,陰謀論並非沒有道理。”
“我也這麼想,不過,這些都是歷史,who cares?”她冒出句英語。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明白,”我打破沉默,“月球上沒空氣,但我們卻能正常呼吸,也不戴氧氣面具,另外還有飛毯......”
“剛到月球的那會兒,的確,人人都得戴氧氣面具。你要是看看當年的影像,每個人都像個皮球。後來,大概在2610年左右,大氣罩成功了......
“大氣罩?”
“對,月球,我是說現在的,就好比是個蛋黃,外面有層殼。”
我詫異至極,又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
“殼?在哪裡?”
“天上啊!”她咯咯地笑,拉起我的手,帶我到屋外的內廊,指指空中,“光線就是從那兒來的。”
“我說呢!所以看不到地球......”
“是的,它是個不透明的發光體。”
“它也提供氧氣,我想。”
“不完全是。這裡和地球不一樣,既不製造,也沒有種植和飼養活動。唯一需要的是把人們呼出的二氧化碳通過光合作用變成氧氣。大氣罩的作用在於調節,氧氣不足時補充,過剩時排掉......”
“厲害!”我不禁讚道,“氧氣過剩會導致中毒。”
“此外,因爲有了大氣罩,這裡基本是恆溫,通常設定在二十三度,所以,沒有四季,沒有雨雪,更談不上風暴。”
我嘖巴着嘴,由衷地讚歎了一番。
隨後,我端詳了她半天,喃喃道:“我不明白。”
“什麼?”
“你應該是埃塞俄比亞人,因爲阿依達這個名字......”
“我是。”
“可你懂漢語?”
“誰都懂!而且不論是任何語言。”
“什麼意思?”
她湊近我,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撐大她的右眼簾,問:“看到了嗎?”
“隱形眼鏡!”我脫口而出,因爲終於見到一個我認識的東西。
“不是!”她笑了,放開手指,“近視、遠視、白內障等等眼疾,早就不存在了!”她搖搖頭。“這是集看、錄像錄音、自動識別、同聲翻譯,還有在線諮詢等功能於一身的眼膜。”
“眼膜?”
“是的,這和一千年前的攝像機差不多,只是它自動錄下我所看見和聽到的一切。我們每天一換,所以,如果想知道過去某一天我所看到和聽到的事,只要把當天的眼膜找出來就是了。
“因此,你不需要記住很多事......”
“是的。雖然現在人的記憶力要遠強於我們的祖先。”
“那麼自動識別和同聲翻譯呢?”我是個不會放棄任何細節的人。
“它自動確定談話對象所使用的語言,譬如,我一見到你,它就斷定你說漢語!然後,它先翻譯你的話,隨即傳到我的大腦;我所聽見的,是你在說阿姆哈拉語,而我的回答,當然用阿姆哈拉語,被它先譯成漢語,然後到發音器官......”
“這怎麼可能?”我打斷她。“我說漢語,被它先譯成你的語言,這我明白;但反過來,你說話的時候,是你的大腦在控制發音器官......”
“正確!分解一下我說話的過程吧!我先用阿姆哈拉語想,或者在心裡回答,對吧?其實人都是這樣說話的,只是我們早已習慣了而不再意識到是心裡先想,然後再發音而已。”
“同意,從想到說是有個時間差,只是它極其短暫!”
“所以,眼膜接收到我的腦波,把它們翻譯成漢語,然後再傳回大腦,”
“大腦隨即發出指令到喉頭、舌頭和嘴脣!”
“當然,如果你我都有眼膜,就不必用這個功能了,”她補充說,“眼膜能自動判斷對方是否有眼膜。”
“了不起!”
“這是個偉大的創舉!爲了感謝納布科,它被命名爲納布科眼膜,或者納膜,爲了簡單。”
“納布科?”
“你不知道他是誰?”阿依達一臉驚訝。
“威爾第的歌劇......”
“不錯,威爾第是用過這個名字,不過那是偶然。”阿依達笑了一下,然後說:“他是機器人大王,所有的機器人都是他造的!”
“機器人?哦,對了,剛纔我們在說克隆人,”我突然想起來。
“是,克隆人,”她的笑容是那麼好看,露出潔白整齊的牙。
7
“七百年前,科學家就能夠克隆人了。一開始,只是爲了攻克某些和基因有關的疾病。後來,人們發現,嗯,人們 - 確切地說,是我的曾祖父 - 意識到,應該用克隆人的器官來替代人類的。”
“你的曾祖父?”
“是的,我剛纔說過,他創立了世界上最大的生物工程公司。公司現在的掌門人是馬克,我父親的堂兄。”
我一邊聽一邊想,“馬克是哪個劇裡的?”因爲我開始相信,我所遇到和聽到人物,必定和歌劇有關。
“移居月球之後,”阿依達回到大屏幕前,指着上面的星球繼續說,“我們就陸續在金星、水星、火星、木星和土星建立中心,分別培育,嗯,我是說飼養,提供細胞、體液、神經、帶骨器官和軟器官的K人......”
“什麼!?你們培育克隆人,只是因爲他們的器官!”
“是的,已經好幾百年了。”
“你是說,譬如你,需要換個,”我打量了她一眼,“胳膊,我是說假如,那你們就去找個克隆人,切了他的給你?”
“是的。”
“蒼天!”我脫口而出,“我從沒想過世界上竟然有這麼野蠻的事!”
“有這麼誇張嗎?”她冷冷地說,“K人生來就是做這個用的。”
“難道他們不痛苦,不恐懼嗎?”我大聲喊。
“應該不會,我們做了處理。”
“什麼處理?”
“在他們的胚胎被送入孵化器之前,我們會對杏仁核,確切地說,是對杏仁核的前端進行固縮。”
“所以他們就不會害怕和恐懼。”
“是的。”
“但無論如何,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有智力,也能明白自己的命運!”
“他們的智力,通常等於兩三歲孩子的;有過特例,但極其罕見,不會超過四歲。以我的觀察–相信我,我是這方面的專家 - K人並不痛苦,”她看了我一眼,繼續說,“因爲還有什麼能比無知無畏更幸福的呢?況且三百多年前,長老會就頒佈了《K人法》......”
“長老會?”
“就如同過去的議會,國家大事都由它決定;唯一的不同是它的成員,一共六十九位,全部是世襲。”
“世襲?”
“是的,是當年到月球重新立國的六十九個家族,包括納布科家族、”
“機器人大王,”我插話。
“我們家。我們掌控着所有與K人有關的事物以及負責人類繁殖......”
“人類繁殖?”
“你真是一點兒耐心都沒有!”她笑着嗔我,“總是不停打斷,這讓我怎麼給你解釋呢?我們一開始在說K人。”
“但這不是我的錯,”我辯解,“因爲事事新鮮,我沒法在弄明白一個問題前不提出新的疑問。好,我會先聽完一個回答,再提問題。那麼,人類繁殖?”
“幾百年前,人類就不再自然生產了,”
“你是說,不再自然分娩?”
“分娩?”她頓了一下,“是的。你看,連這個詞都已經成爲古語了。男女交合後,一旦產生受精卵,它就被取出來 - 非常輕微的手術,就在這兒,”她指指自己的下腹,“打個小洞 - 然後送進孵化器,直到出生。這種做法有很多好處。首先,減少女性生產 – 嗯,分娩,用你的古詞 – 時的痛苦和風險,你可能意識不到,因爲你是男人,這完全改變了雌性 – 不僅僅是人類,牛、羊、馬等等家畜也是如此 – 幾億年來的命運!其次,在被送入孵化器之前,會對胚胎做些基因處理,以保證他們有能夠存活六百年的基礎。”
“六百年!?”
“對,六百年,這是人的理論壽命,已經證實了。而且,好多人,譬如馬克,還有我父母,他們都快五百歲了。”
“你父母?五百歲?”我盯着她,突然覺得肋下涌出一片雞皮疙瘩。
她看着我,嫣然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四十二。”
“四十二?”我以爲聽錯了。
“是的,四十二,不是四百二十!你想先凸凹,還是先吃飯?”
“凸凹?”我一愣,“什麼意思?”
“裝糊塗!”她撲哧一笑。
“哦!?”我以爲又聽錯了!
我對納膜的佩服油然而生,不知它從哪兒挖出個這麼罕見的詞!幸虧我是博士,不僅知道《紅樓夢》裡湘雲曾經解釋過“凸碧”和“凹精”,還聽說過後來有個無聊的傢伙,抓住漢語同音字多的特點,把那事縮寫成“凸凹”,羞煞人也!
“說啊!”她催,“先凸凹,還是先吃飯?”
“我......”我下意識地瞥了眼下面。儘管她是位我平生未曾見過的美人,然而它卻紋絲不動。“我都八十了,”我訕不搭地說。
她看在眼裡。
“怎麼?不中用了嗎?你才八十!”她口吻裡帶着毫無掩飾的嘲諷,“你不會認爲我覺得你帥氣有魅力吧?”她補充問道,像似用刀尖在我心口再捅了一下。“沒見過相貌比你老的!不過,現代人長得都英俊漂亮,從十八到五百八十,看不出差異。物以稀爲貴,你倒是罕見......”她眸子裡洋溢着誘惑。
“偉哥或許還管用,就不知在哪兒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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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哥?”她皺了下眉,略微停頓一下。
我開始明白,她在進行某種搜索。
“這種藥早就被淘汰了,”顯然她得到了結果。
“噢?爲什麼?”
“現在不需要這種東西了。”
“多遺憾啊!虧得有了它,男人才得到幸福!想想那麼多年,沒它的時代,到了五十幾歲,男人就廢了......”
“自從有了K人器官,誰還需要這種有害的化學藥品?”
“啊!K人!咱們還是先把這個話題了結了再說其它的。”
“隨你便,”阿依達聳聳肩,有些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