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問題。”賽維塔說。“我沒見過哪個記述者像他這麼平靜地站在屍體堆裡和我說話。”
卡里爾瞥了他一眼,突然笑了一下:“除了他以外,你還見過哪個記述者,賽維塔?”
“.這不重要。”第一預備役梗着脖子說。“重點是他有問題,教官,他絕對有問題!”
卡里爾點了點頭,將自己從複雜的戰前戰術規劃中暫時抽離了出來。他從戰術沙盤中直起身,順手扯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好爲待會的換裝做準備。
‘刃’雖然能直接從影子中躍出,成爲盔甲的模樣,附着在他身上,但他可不想穿着自己僅有的那麼幾件好衣服之一上戰場。
賽維塔看着他的動作,不知爲何,感到了一陣不安。
“好吧,那麼,依你之見,貝爾洛斯·馮·夏普先生的問題在哪裡呢?”卡里爾緩慢地問。
“他毫無動搖地殺了幾個叛徒。”賽維塔仰着頭說。“凱倫·奧菲昂能證實他在戰鬥中表現出了一種不應出現的積極性,和對手中武器的熟悉。”
“嗯接着說。”
“他說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短款的霰彈槍,但是,瓦爾泰克還沒告訴他該怎麼用,他自己就無師自通了它該怎麼用。”
“槍還能怎麼用?”卡里爾忍不住笑了一下。“除了安全常識稍微複雜一點以外,哪怕是歐格林猿人都能學會怎麼使用它們。”
“但他打的很準,教官。一共六個叛徒,全都是中近距離一擊斃命,雖說叛徒們當時已經是在潰逃了”
賽維塔擡起手,敲了敲自己的頭盔。
“但是,軍務部發來的文件上不是說記述者們都是詩人和新聞工作者嗎?還有雕刻家一類的。這些人怎麼可能接受武器訓練?”
“或許他以前當過民兵。”卡里爾不置可否地回答,並彎曲了手臂,開始脫外套。
賽維塔沉默了,他隱約地從教官的態度中察覺了一點什麼。
片刻之後,他問道:“這涉及到某種機密嗎,教官?”
“不。”卡里爾說。“貝爾洛斯·馮·夏普的人生經歷在軍務部發來的文件中全都是清晰可見的,他頂多只算得上是活得長了點,還不到能夠涉及機密,乃至成爲機密的程度。”
“那您爲什麼.”賽維塔欲言又止地抿起嘴。
“因爲你問了。”卡里爾眼都不擡地說。“所以我就得回答你,負責解答你們的疑問,是我的職責之一。”
賽維塔終於無話可說了,他默默地行了個天鷹禮便離開了。卡里爾望着他遠去,在僅剩他自己的指揮室內搖了搖頭。
有時候,帝皇並非只是帝皇。
——
針對卡帕多奇亞星的平叛戰爭在新希望號被毀滅後的第三個小時由第八軍團發動了,但是,當貝爾洛斯·馮·夏普乘坐着風暴鷹從軌道上降落時,距離戰爭開始,已經過去了足足六個小時。
坦白來說,這個過程並不令他感到舒適。他已經被牢牢地綁在了座椅上,儘管如此,劇烈的顛簸卻還是讓記述者幾乎快吐出來了。
賽維塔咧着嘴坐在他對面,略感快意地嘲笑了一句:“這就不行了嗎,貝爾洛斯先生?我們可是已經放慢速度了.”
記述者深吸一口氣,艱難地顫抖着開口了:“我過去沒試過.這種事。”
你要是試過就有鬼了。賽維塔暗自腹誹了一句,倒也沒再說什麼了。
幾分鐘後,他們平穩落地。雷鷹的艙門緩緩打開,他和貝爾洛斯一起走了出來。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正在被摧毀的城市。殘磚斷瓦,遍地屍體。硝煙遮蔽了天空,不遠處有密集而劇烈的槍聲傳來。
賽維塔低頭看着貝爾洛斯,想試着從這個人身上找到一點不安,卻只看見了平靜和熟悉。
是的,熟悉。
賽維塔搖搖頭,將鏈鋸戟提在了手裡。
他看了眼顯示在目鏡左上方的雷達地圖,低頭告訴記述者:“你最好跟着我一起走,攝影師先生。當然,如果你想自由行動,我其實也沒意見。”
“後者有風險嗎?”貝爾洛斯謹慎地問。
“前者也有。”賽維塔咧嘴一笑,低沉的笑聲從呼吸格柵中透露了出來。“我一般只去最危險的地方。”
“叛徒們的鑄造廠,或兵營?”貝爾洛斯猜測道。
“只會比那更糟.”
“那麼,我跟你走,賽維塔里昂隊長。”賽維塔略帶挖苦地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麼。
帶他們降落的雷鷹迅速起飛了,它和它的駕駛員還有別的任務要做。氣流逸散,黑煙捲起。賽維塔轉過身,帶着記述者開始在幾乎已經成爲廢墟的城市中行走了起來。
他覺得這是件苦差事,但記述者們畢竟是由帝皇親自任命的,所以他必須讓貝爾洛斯完成他的工作。
他們邁步經過了殘破的街道,賽維塔聽見照相機的咔嚓聲不斷響起。他不禁有了點好奇,想知道貝爾洛斯會拍攝什麼,於是,他直截了當地問了。
“你會怎麼描述這場戰爭?”賽維塔用隨意的語氣問。
“我現在可不知道,賽維塔里昂隊長。我很想回答你,但我必須親身經歷完這場戰爭才能告訴你我的想法。”貝爾洛斯答道,表情很嚴肅,一刻不停地拍着照。
他拍廢墟,拍散落的傢俱,拍被火焰吞噬的孩童玩具。他也拍屍體,男人、女人、老人他幾乎記錄着一切,卻不做任何評論。
賽維塔看着他的動作,心中突然有了個想法。他不動聲色地轉動腳步,帶着記述者前往了廢墟的另一端。十幾分鍾後,他們抵達了一處工廠的廢墟。在這裡,一場處決正在發生。
數千名手無寸鐵,或尖叫或哭泣着的叛軍士兵正在被夜刃們挨個處決。
手法並不殘忍,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利落。他們沒有吝嗇爆彈,儘量讓每個士兵都死得毫無痛苦。儘管如此,這場面依舊非常駭人。
等待死亡,永遠是人類的恐懼中名列前茅的幾項意象。
人們像是牲畜一樣在被圍好的場地內尖叫、哭泣、求饒.有人漠然地看着一切,神智早已破滅。有人慘叫着四處亂跑,想要插一雙翅膀飛走
而所有的這一切,都被冰冷無情的午夜色巨人們拒絕了。爆彈槍冰冷的槍口對着他們,編號、念名、處決。如此混亂的場景甚至被他們處理得頗有幾分秩序感。
“如何,你有何感想?”賽維塔輕笑着問。“你會在你的手稿中如何描述這件事呢,貝爾洛斯先生?”
記述者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拍照。幾分鐘後,他才嘆了口氣。
“實際上,我的描述不重要。”他嚴肅地說。“宣傳部門的那些人會將我所有發回去的手稿都審覈一遍。只有那些正面的評價才能登報,或出書。”
“那麼,你對這一幕有何見解?”
“你很想知道嗎,賽維塔里昂隊長?”
“是的。”賽維塔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我很想知道。”
“我的見解是——”記述者平靜地搖了搖頭。“——這件事在戰爭中根本就不足爲奇,稀鬆平常。不管這些人是被裹挾的,被煽動的,還是一早就有反叛之心的,他們都是叛軍。”
“而叛徒們是不配活着的,他們沒有這種權力。這種事不能有半點仁慈,否則便是開了一個不好的壞頭。要知道,叛徒往往比敵人更可恨,賽維塔里昂隊長。”
“你不覺得這件事很殘忍嗎?”賽維塔問。
記述者笑了,這笑容和他一貫的笑容沒什麼區別,賽維塔卻發覺了其中的細微之處。貝爾洛斯擡起手,摘下了自己的金絲眼鏡,將它放進了防彈護甲的夾層之中。
帶着硝煙氣味的風吹拂而過,叛軍們的尖叫聲哀鴻遍野,他卻保持着笑容,對賽維塔點了點頭。
“他們活該。”記述者笑着,冷冷地說。“實際上,我甚至對夜刃們的仁慈程度有些驚訝。”
“你說我們仁慈?”賽維塔嗤笑起來。“你在說什麼,貝爾洛斯?你的神智出問題了嗎?”
“你們沒有折磨他們,還有他們的家眷,以及那些平民對城市的毀壞程度也根本只能算輕微,一些重要節點和能源運輸通道甚至都沒有被破壞。而我也沒在軌道上看見遠道而來的殖民者艦隊,這意味着諸位還是打算讓平民們繼續在他們的故鄉上生活下去的。如果這不算仁慈,那麼,什麼纔算仁慈?”
賽維塔沉默了片刻,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貝爾洛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了一枚小石子。他將它揣進自己的衣兜內裡,隨後便再次帶上了眼鏡。
“我是個記述者,賽維塔里昂隊長。”貝爾洛斯說。“僅此而已。”
賽維塔凝視着他,緩慢地點了點頭。
“很好,跟我來。”他轉過身。“你應該是想去前線看一看的吧,攝影師?”
“求之不得,親愛的賽維塔里昂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