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這個詞語冰冷、精準且無情。
它所代表着的事物與死亡脫不開關係,而現在,賽維塔正和他們唯一的記述者一同走在此處。以城市的鑄造廠爲交界,叛軍們就此節節後退。
他們嘗試過組織反推攻勢,但他們沒辦法在脫離重型載具掩護的情況下做到這件事。
城中的軍械庫和軍營從一開始就是重點戰術目標,從第一波空降倉內登陸的夜刃們在登陸後就直接將叛軍們的這些寶貝全都炸燬或癱瘓了。
沒有它們的掩護,在城市中與阿斯塔特打巷戰和找死無異。
在這之後,便是簡單而直接的步步蠶食。如同見了血的野獸追擊受傷的獵物,在沒有徹底咬斷咽喉以前,夜刃們是不會罷手的。
“如何?”賽維塔語調平常地問。
他已經關閉了呼吸格柵的變聲功能,在接連不斷的槍火聲中,他的聲音卻仍然清晰地抵達了貝爾洛斯耳邊。
坦白來說,這聲音低得不像是人類,倒更像是雷鳴。阿斯塔特們的聲音都是如此,你一聽便知道,這不是人類能夠發出的聲音。
但他們偏偏就是人。
“容我小小的冒犯一下諸位.”記述者一面拍照,一面用手指撓了撓自己的頭。
他雖然看上去有些猶豫,說起話來卻沒半點遲疑。
“雖然說,我認爲卡帕多奇亞的叛軍現在可能更希望死在轟炸與炮火的洗滌之中,也不願意再面對你們。但是,這樣進行城市巷戰,是否效率有些過低了?這顆星球應當不止有一座城市吧?”
他說完這句話,便放下了那沉重的相機,擡起頭看了看他的領路人,試圖隔着盔甲與目鏡的阻礙觀察到賽維塔目前的情緒,但他什麼也沒得到。
除去亞戈·賽維塔里昂那平靜到近乎成爲淡漠的呼吸聲以外,貝爾洛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的確如此。”一段時間的沉默後,賽維塔開口了。他聽上去像是贊同,而貝爾洛斯知道,這樣的贊同後面一定還跟着一句‘但是’。
“但效率並非第一位的”
果然。記述者想。
“你瞧,貝爾洛斯先生,這世界上有很多種人。有你這樣跟着我跑來前線等着吃子彈的傻子,也有像卡帕多奇亞總督那樣的純粹的無能蠢貨。”
賽維塔說着,聲音也變得輕柔了起來,輕的像是夜風中的絮語。爆彈槍那殘酷的開火聲仍然存在於他們耳邊,像是伴奏,或通訊頻道的底噪.
聽着這聲音,貝爾洛斯沒來由地想起了多年以前泰拉上的某個雨夜。
彼時電閃雷鳴,暴風肆虐,狂躁的雨點從天而降。但那身披金甲之人的聲音卻能夠清晰地響徹於他們所有人耳邊,他和他們站在一起。
並肩。
記述者懷念地微笑了一下,賽維塔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卻沒做任何評價,只是接着敘述。
“他在不久前向我們發來了投降的請求,在被拒絕後,他居然在通話頻道內發了一通火。他認爲我們不接受他的投降是在侮辱他的姓氏和家族”
“他簡直就是個低能兒。”賽維塔說,毫不吝嗇他的侮辱。“可是,這樣的人,卻能輕而易舉地煽動無數平靜生活的平民,和盡忠職守的士兵,讓他們在短短几年內成爲叛徒。這難道不是很可笑嗎?”
貝爾洛斯的笑容逐漸從懷念轉變成了欣賞。
“賽維塔里昂隊長,你到底想說什麼?”他問,金絲眼鏡後的雙眼平直而銳利,還帶着點賽維塔一早就想看見的東西。
“在他的請求被拒絕以後,我們朝着叛軍廣播了一條消息。插播在他們同伴的慘叫和哀嚎聲之間,我們只廣播了這條消息一次。它的內容很簡單,只有一句話。”
頭盔之下,諾斯特拉莫人殘酷地笑了。
“卡帕多奇亞的總督托爾斯·拉斯巴亞用了好幾年的時間來籠絡人心,編織謊言。他用威脅、收買和煽動的方式讓卡帕多奇亞人背上了無法磨滅的污點。”
“我在想,他這幾年的功夫,和他那愚蠢的、耗盡了身家性命來嘗試實現的野心,是否能比得過我們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你說我們仁慈,但其實不是這樣的,貝爾洛斯先生。每個人的身體內都有行使暴力的天性,而我們——”
他擡起手,敲了敲自己猩紅的目鏡:“——能夠控制它,將它對某些不算人的東西盡情地釋放。換句話來說你很快就將看見我們的殘忍了。”
“我拭目以待。”貝爾洛斯滿懷期待地說。
他握緊他的相機,姿態宛如即將扣動扳機。
——
卡里爾緩慢地收緊了右手,一條鐵鏈從他的臂甲上延伸而出,朝前方蔓延了幾十米。
它懸在半空中,一頭被他握在手中,另一頭,則牢牢地捆在某個人的脖子上。這個人的一塊膝蓋被打爛了,手臂則是反折着捆在了背後。
他勉強地在黑暗中行走着,不時發出抽泣和嗚咽。只有這個時候,他脖子上的鐵鏈會稍微鬆開一點,使他免於隨時窒息的苦痛之中。
有時,他會懷揣着一點希望,在這個時候於黑暗中呼喊同伴,想讓他們幫幫他。但他的同伴們卻無動於衷,他們沒有幫他,他們不敢再幫了。實際上,他們現在只敢做一件事——那就是在黑暗中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發出任何聲音。
黑暗的發電廠內,卡里爾無聲地笑了。
終於學聰明瞭嗎?終於明白髮出聲音會引來殺身之禍.?
他輕柔地哼起歌,開始踏步行走,沒有掩蓋聲音。寂靜無聲的發電廠內響起了第二個人的腳步聲,沉重且無情,帶着鋼鐵的碰撞聲。
他哼着歌,漫步走過佈滿鮮血的走廊,掛着殘肢斷臂的發電車間,最終抵達了地下室。
黑暗無法阻止他的感知,卡里爾能清楚地‘看見’,就在地下室的門後,有四十三名叛軍正手握武器,絕望地等待着。
那麼,那位可憐的受難者呢?
他悄無聲息地轉過頭,右手食指輕柔地擡起,在鐵鏈上敲擊了一下。
一聲帶着疼痛的悶哼聲立刻從不遠處傳來,受難者因爲一次敲擊而摔倒了。但卡里爾並未就此放過他,在他以前,已經有六個人被這條鐵鏈捆過了,他又憑什麼逃脫呢?
黑暗中,骷髏漫不經心地扯動了右手,開始讓那哭喊起來的受難者朝着他這邊爬行而來——或者說,牽引。
他越來越近,他的哭喊聲也越來越近。而這一切,對於地下室門後的叛軍們來說,都是清晰可見的。
畢竟,發電廠內除了他們以外,哪裡還有活人呢?
卡里爾輕輕地吸進一口空氣,從中發現了恐懼的味道,且正在越來越濃厚。
他笑了,並低下頭,眼中恰到好處地亮起了森寒的藍光。
受難者被不可違抗的巨力拖動了一路,沿途撞到了無數雜物,遍體鱗傷。他自己原本的傷勢也折磨着他,按道理來說,他現在已經沒有力氣再發出任何尖叫聲了
是的,按道理來說是這樣。
但‘道理’不包括一個在短短二十五分鐘內幾乎殺光了整座發電廠內駐守士兵的骷髏。
也並不包括這個骷髏冰冷的凝視。
受難者尖叫出聲,下一秒,他的頭顱爆炸開來,血花飛濺,鐵鏈掉落在地。卡里爾再次扯動手臂,讓它像一條毒蛇一樣在地面上蜿蜒爬行了起來。
它晃動着,爬行着並一點點地抵達了地下室的大門前方。它是一扇金屬大門,漆黑且沉重,帶有生物識別鎖。
但是,這和一條鐵鏈又有什麼關係呢?
卡里爾無聲地走到門邊,鐵鏈則開始顫動。它的材質開始變得柔軟,變得如同泥巴似的詭異。
數秒鐘後,它悄無聲息地抵達了門後。操控着它的人則非常明顯地輕笑了一聲,擡起左手,十分禮貌地敲了兩下大門。
門內自然是無人迴應的——除了那條鐵鏈。
它緩慢地通過某種方式,讓大門冉冉升起了。叛軍們呆滯地看着這一幕,並不明白大門爲何會自己突然打開。剛剛的尖叫聲和敲門聲還近在咫尺,縈繞於耳邊。
他們握緊手中的槍,神經已經繃緊到了極限。而就在此刻.黑暗中,突兀地亮起了兩點藍光,照亮了一張骷髏之面。
“嗨。”卡里爾說。“下午好。”
槍聲大作。
五分鐘後,他身穿沒有半點血跡的盔甲走出了發電廠。沈早已等候多時,他沒有帶頭盔,表情顯得有些複雜。
“怎麼了?”卡里爾明知故問道。
“您又對了。”沈抿起嘴說。“我們調查了發電廠附近的平民,通過一點談話技巧的幫助,他們坦誠,發電廠內的這羣叛軍的確一直在做着見不得人的勾當。器官、人口、上癮物他們幾乎無所不包,還貼心地開啓了放貸業務。”
卡里爾不出預料地微笑了一下:“真是熟悉的手法和作風啊看來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相通的。”
沈嘆了口氣。
“我想知道,您爲什麼每次都能猜對?”年輕的夜刃帶着一點抱怨,如此問道。“您連事前調查都沒做過.”
“只是一點經驗罷了。”卡里爾平靜地說。
他仰起頭,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被染成血紅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