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圖拉博抓住一具屍體。
他的手指緊緊攥入刺客的肩膀,對方已經毫無生機,被人腰斬。
血肉被超越理性的漆黑堅冰深深包裹,本該噴涌而出的血液像是冰棱一樣在分開兩半的軀體上彼此蔓延,形成了一種難以尋見的奇景。
屍體所穿着的衣物找不到半點能夠找尋真相的細節,那就是一件最爲尋常的黑布衣。但是,是什麼讓他們能夠趁着議會進行的時候摸進來?
門外負責執勤的衛兵居然沒有半點反應,他們雖然不是阿斯塔特,但也絕對不是瞎子.
幾秒鐘後,佩圖拉博鬆開手,扔下了屍體。
他回頭看了一眼卡莉豐,後者正拄着一根淡金色的銅頭手杖,擔憂地看着他。一股他自己不願承認的痛心立即涌了上來——她正在被屬於凡人的天命折磨。
“你還好嗎?”佩圖拉博用一種稀鬆平常的語調問。
卡莉豐撐住手杖的右手立刻握緊了,女僭主的臉孔上誕生了顯而易見的震驚。
她過了好幾秒纔不知所措地開口迴應:“我——呃,我很好,阿博。我沒事。”
“你的衛兵呢?”佩圖拉博的身體僵硬了一下,隨即立刻皺起眉。
他現在的表情又讓那剛剛流露出的一點關心成了某種笑話,卡莉豐卻因此平靜了下來。很顯然,比起佩圖拉博的關心,她還是更適應這幅模樣。
而佩圖拉博知道這件事,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他們應當就在門外。”女僭主略顯困惑地回答。
卡里爾站在一旁觀察着這對姐弟的互動,打從心底裡感到有趣。奈何他並不能看太久,於是他走向黑暗,用腳尖挑起了一把仍然沾着血液的半透明槍械。
鋼鐵之主的聲音立刻抵達他耳邊:“我的設計。”
“你聽上去像是要殺人,大人。”卡里爾說。
“如果洛科斯僭主的衛兵在剩下的三十秒內還不會出現在這裡,我的確會。”佩圖拉博冷冷地回答。
“這羣刺客沒有經受過什麼嚴格的訓練,其中有不少甚至是農民。他們的手和粗糙的面容都能證明我的觀點,既然如此,他們是怎麼在沒有驚動任何衛兵的情況下摸到議會廳內部來的?更何況,距離槍聲響起已經過了一分鐘,他們爲什麼還沒派人進來觀察?”
“隱身衣?”卡里爾針對他的第一個問題扔出了一個猜想,他仍然背對着原體和女僭主,兩人都看不見他的臉。
“不可能。”佩圖拉博立刻駁斥了這個猜想,語氣出奇的平靜,像是正在進行學術研究。“他們身上沒有任何科技裝置,就算有,也不可能輕薄到能夠被植入皮下或是貼身佩戴不顯露任何端倪。”
卡里爾沒有再回答這句話,他順手扔下槍,徑直走到了大門前端,身影逐漸步入了那由石柱和設計造成的天然黑暗。
佩圖拉博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但他知道卡里爾·洛哈爾斯不會無的放矢。所以他低下頭,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姐姐。
“你在城中有反對者。”他用一種篤定的語氣說。“你的衛兵要麼被策反了,要麼就是被掉包了,卡莉豐。”
女僭主的臉色因此變得蒼白了一些,佩圖拉博能看出她的故作平靜與內心的深深不安。
他的姐姐很聰明,一向如此,卻在政治上沒什麼才能。畢竟,她不僅僅只是聰明而已,她還很固執。她不喜歡,也不會將她的才能用在骯髒的政治戲碼上。
有些人就是如此,如果某件事令他們不快,那麼,就算死,他們也不會去做。
“.洛科斯要爲此流多少血?”過了一會,卡莉豐如此詢問。
她似乎在笑,至少她講話時的音調透露出了這樣的意願。只可惜,她的表情完美地破壞了它。
“那需要視情況而定。”佩圖拉博說。“但你無需爲此感到不安,人需要自己決定他們自己的命運,我做了選擇,因此我在星海間當了數十年的笑話。如果連我也無法逃脫選擇帶來的後果與懲罰,他們又憑什麼可以?”
卡莉豐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年老似乎沒讓她的心得到足夠的成長。又或許是因爲佩圖拉博此刻所描述的事太過駭人,以至於她根本無法理解。過了一會,她纔回應。
“那位教官——”女僭主深吸一口氣,原體聽見她的肺又開始彼此折磨了。“——他去做什麼了?”
“我不知道。”
“還有你不知道的事,阿博?”卡莉豐彎曲嘴角,試圖露出一個微笑,但卻失敗了。
有的,多了去了。
“我對這個人不怎麼了解,我沒有見過他這樣的人。”佩圖拉博放緩語調,好讓卡莉豐能夠逐字逐句地平靜下來。“我甚至不能告訴你,他走出這裡到底是去殺人,還是進行調查。”
“你把他說得也太駭人了一些。” 佩圖拉博沒有迴應這句話,一方面,他不想給卡莉豐解釋他這麼說的理由。另一方面,他現在更關心另一件事。
他移動腳步,從正門擋住了卡莉豐:“你不理解我剛剛說的話,是嗎?”
“哪一句?”卡莉豐略顯不安地問,她不確定佩圖拉博問出這句話來會不會是要像從前那樣嘲笑她的愚蠢。
“星海。”
“.是的。”卡莉豐咬住她的嘴脣。
“我不理解,你天生就比我們更加優秀。帶走你的那個人我甚至覺得他應該被稱之爲神。如果神明將你從我們身邊帶走,帶你去星海之間打一場爲了全人類的戰爭,你又怎麼會成爲一個笑話呢?”
佩圖拉博沉默了片刻,這短短數秒在他的感知中是如此漫長,以至於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此刻心中的每一分想法。
他不生氣,最起碼沒有爲了卡莉豐的話而生氣。這放在從前是不可能發生的,如果是從前,他現在已經開始怒斥她了。
他不生氣,他只是感到悲哀。每次想到這件事都會使他記起一個名字,而記起這個名字.
“因爲愚蠢。”鋼鐵之主緩緩地開口。“銀河間並不只有我一個人被稱作基因原體,卡莉豐。我還有很多兄弟,很多。他們中沒有人比我差,但我卻想證明我是他們中最好的那個。我被這想法矇蔽了頭腦,變得盲目,甚至看不清近在咫尺的真實。”
“難道你不是他們中最好的那個嗎?”
卡莉豐不知道說些什麼,她甚至試圖用一種哄騙孩子的笑容來安慰他,佩圖拉博沒有被安慰到,他只是笑了。
“或許吧。”他說。“但現在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他上前一步,將一隻手放在了卡莉豐腦後。
他的姐姐錯誤地將這當成了擁抱的前兆,但這對佩圖拉博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來說倒也沒差。千分之一秒後,一枚子彈射穿了議會所厚實的牆壁,撞在了他的手背上。
鮮血飛濺。
“別往後看。”佩圖拉博說。
他沒有再犯下相同的錯誤,他集中的聽覺在剛剛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數百米外的一聲槍響,清晰卻失真,像是鞭子抽打地面的聲音。
所以他現在站在這裡,手背滲血,一枚經過特製改造的強力子彈卡在了他的骨頭與血肉之間。卡莉豐面色煞白地仰望着他。
“過一會,我讓人送你去軌道上。”佩圖拉博再次放緩語氣說道。不知怎的,他現在做起這件事來居然已經顯得有些得心應手了。
“我會處理好這裡的事。”他說。“我向你保證。”
——
卡里爾提着刀走出了黑暗,如果他想,他可以進入黑暗中,但現在不行。他不是爲了殺人才走出議會所的,即使他提着刀。
洛科斯的天空依舊湛藍,城內很安靜,似乎沒有什麼騷亂。議會所正前方的這條大路卻不是這樣,血液和殘肢斷臂到處都是,讓原本鮮紅的地毯變成了暗紅色。
死者有三十五人,都身穿衛兵的衣袍。他們的臉上一片平靜,顯然在死時根本沒有感知到任何事。沒有任何足以被稱作證據的‘異樣’殘留在他們的屍體之上。
卡里爾用眼睛掃過他們的眼睛,他的影子開始沸騰。
“停下。”他輕柔地警告。“他們的鮮血不是你的食糧。”
於是影子重歸寂靜,不敢再有半點動作。卡里爾則開始大步前行,與此同時,地毯的盡頭也有一個披着深綠色斗篷的人緩緩出現。
他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卡里爾的存在,行走的姿態不可避免地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斗篷的下襬,有一隻銀色的手臂正若隱若現。
“盧瑟爵士。”卡里爾問候道。“我沒想到你會出現在這裡。”
“我也是。”來者摘下他的兜帽,露出了一張愈發蒼老,卻精神奕奕的臉。“好久不見,卡里爾教官。”
卡里爾看了他一會,盧瑟則大方地接受着觀察。老騎士已不再具備從前那種身居高位的氣質了,他看上去老了一些,花白的鬍子籠罩了下半張臉,額頭和眼眶上也多出了三四道危險的傷疤。
但他的眼睛纔是重點,那雙眼睛如今正閃爍着他從前求之不得的東西。
於是卡里爾微微一笑:“看樣子你過得很好。”
盧瑟緩慢地咧開嘴:“噢,我好得不能再好了。”
還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