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圖拉博孤身一人回到了他的家。
這裡曾經只是僭主達美克斯的宮殿,是一個在鋼鐵之主眼中令人厭煩的細節合集。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令人乏味,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設計與值得稱道的地方。
現在則不同。
現在,這裡是一座明珠。洛科斯的宮殿在過去的歲月中被每一個奧林匹亞人視作了某種朝聖信標,遊客們從各個城邦蜂擁而來,只爲親眼目睹這座宮殿的光輝。
它在數十年前就經由他的手被徹底重建,每一個屬於達美克斯的建築師留下的東西都被推翻了。佩圖拉博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取得的成績也是驚人的。
他爲此自滿過一陣子,可惜。現在看來,這裡仍然不使他感到滿意。
此刻已是夜晚,四周很安靜,沒有人聲。鋼鐵勇士們在執行任務時是不會說話的,午夜之刃則更不用提。所有的衛兵都已經被驅散,他們正待在偏殿的廣場上經受鋼鐵勇士的看管。
他們中有些人知道真相,所以正在發抖。另外一些人則滿頭霧水,只把這當成佩圖拉博的又一次經典案例——怒氣發作,於是四處宣泄。
是的,佩圖拉博知道他們怎麼看待他,但他不在乎。
他握緊雙拳,推開了宮殿的正門。淡金色的燈光從中逸散而出,驅散了黑暗。經過重新設計的吊燈所散發出的光亮並不刺眼,甚至可稱溫和。
十六根鑲嵌有浮雕板的大理石柱在殿內安靜地佇立,它們中間停放着一口棺材。佩圖拉博沒有看它,他先看的東西是坐落在大殿最後方的洛科斯之主王座。
達美克斯曾經坐在這裡,他也曾經坐在這裡,他離開後,達美克斯也死去後,坐在這裡的人就成了卡莉豐。
在他遠離奧林匹亞的那些歲月裡,他的姐姐就坐在這張冰冷的王座上凝視空蕩的大殿。
歲月已經將她變成了一個衰老病弱的象徵,和他記憶中那個聰明美麗的人截然不同。佩圖拉博本以爲自己會因爲這種脆弱的不完美而鄙視她,可他沒有。
他心中翻涌的是另一種情緒。
佩圖拉博低下頭,走向了那口棺材。構成它主體的堅硬水晶上還帶着泥土,在佩圖拉博的命令下,鋼鐵勇士們掘開了達美克斯的墳墓,將奧林匹亞的唯一一任總督帶到了這裡。
佩圖拉博停在棺材前幾步遠,沒有再靠近。
他站在這裡也能清晰地看見他想看見的東西,達美克斯就躺在裡面,老僭主的臉是一種只有死人才擁有的悽慘灰白,但他也很瘦,而且,這不是死亡的影響,他還活着的時候就很瘦了。
這個養育他長大的洛科斯人在生命的最後十幾年裡從一個健壯的老人逐漸變成了這幅模樣。榮光不在,只餘腐朽瘦弱的軀殼。
他很固執,哪怕佩圖拉博曾用遠程通訊勸過他幾次,讓他接受機械改造或手術植入器官,達美克斯也並不願意這麼做。
他是老死的,不過,哪怕以奧林匹亞人的正常壽命來說,他也活了很久。
一百七十二年。
佩圖拉博想到這個數字——他甚至不需要進行哪怕半秒鐘的思考就能立刻知道它,如臂指使,超凡脫俗。遠超任何凡人,他的超凡是如此明顯。
養育他長大的父親死了,姐姐老了,他所熟知的那個時代裡的一切事物都已經消逝,他卻始終如初。
他將永遠如初。
一股恐懼突然從他內心升起,那恐懼很複雜。佩圖拉博是不願承認的,但他還是承認了它。
“父親。”他對棺材開口,用的是達美克斯活着時從未聽過的稱呼。“奧林匹亞反對我。”
他的聲音很輕。
“不是他們反對我,是奧林匹亞反對我。”佩圖拉博重複道。“這其中是有不同點的,你能明白嗎?這顆星球不歡迎我,它不喜歡我對它做的事。”
“從你不瞭解的世界抵達這裡的卡利班人盧瑟能證實我說的話。實際上,就是他告訴我的這些。他在他的藏身處將所有事都完整地告訴了我,這場內亂和那些思潮的種子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埋下了” щшш▪ тt kán▪ c o
他停頓,從腰間拿出了一個粗糙的金屬方塊,它未經雕琢的模樣簡直令人不敢相信此刻是佩圖拉博拿着它。
佩圖拉博小心翼翼地按動了幾處隱藏起來的按鈕,於是它便旋轉了起來,自己打開了。從一個立方體,變成了一個三角形。
一小塊經過精心打磨的殘破金屬碎片暴露了出來,它是鐵灰色的,上面被人刻着一個名字。
艾爾特洛斯。
“他也是奧林匹亞人。”佩圖拉博說着,又看了一眼棺材。眼神複雜到令人不敢相信這是他。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懂我在說什麼,父親,但我應該能信心滿滿地假設你在聽。很多年前不就是這樣嗎?我描述科學理論或對那些藝術作品的鄙夷,你聽不懂,但你會很耐心地聽”
“艾爾特洛斯也是奧林匹亞人,他是我子嗣中的一個。他歷經重重選拔成爲了我軍團的一份子,然後他被我借用他兄弟們的手殺死了。”
鋼鐵之主再次沉默了一會,他按動按鈕,讓三角變回方塊,將它放了回去。有那麼幾秒鐘,他的咬肌一直在重複繃緊與收縮的過程。
這個人——如果他能被簡單地稱之爲人的話——的眼中有無法抑制的怒火正在涌動,這種怒火不屬於凡人,甚至不該屬於人。
它太過複雜,太過扭曲與極端,哪怕是地獄裡的魔鬼也不會喜歡它。憤怒本該是一個人最狂烈的情緒宣泄纔對,可佩圖拉博的憤怒不同。
他抑制它,扭曲它,讓它失去了憤怒的本質,成爲了一把被握在他手中的鞭子,用來鞭打自己。
“我甚至都不知道走到這一步我該對誰發火。”
他對着棺材喃喃自語起來。
“過去就是這樣,我總會找到一個人宣泄怒火,我也總能找到一個。可奧林匹亞走到這一步,我要去怪誰?對我自己嗎?我應該這麼做,我的理智告訴我,我應該這麼做,但我做不到”
佩圖拉博蜷曲起他逐漸變得麻木的手指,用它們滑過了棺材的玻璃表面。
達美克斯雙眼緊閉躺在其內,無法迴應他的任何話語。這個曾經努力地試圖做他父親的平凡之人已經成了一具屍體,它可以是某些人口中的大旗,也可以是另一些人試圖復活的象徵。
但它將永遠都不可能再做他父親。
永遠。
佩圖拉博移開視線,突然感到一陣好笑——他在做什麼?
達美克斯活着的時候,他不曾對他吐露半點真心。現在,他已經死了三十餘年,他卻恨不得趴在老僭主的棺材上放聲大哭。
真是有夠諷刺。
佩圖拉博放聲冷笑起來,他仰起頭,看向了大殿的天花板。
那裡被他精心設計了一個玻璃穹頂,銀河系的大致星圖被玻璃的凸起與凹陷透過光線的折射顯示了出來,奧林匹亞的夜晚在它們的作用下被疊加了起來,顯得美麗無比。
但是,在基因原體的眼中,夜空中存在着的東西遠遠不止那些。
他凝視着它,它也回以冷冷的凝視。
一個巨大的漩渦,一個矗立在羣星之間的東西。它審視着他,評判着他,無數次地使他焦慮,不安,狂躁
它到底是什麼?
“你到底是什麼?”佩圖拉博衝它發問,他的臉上有一種真摯的疑問正在誕生。
這種疑問曾經屬於很多人,他們中有身穿長袍,只能通過手磨玻璃鏡片觀察羣星的古老學者。也有神明的信徒,在夜空下一邊觀察羣星一邊對信衆佈道。
而現在,這種疑問屬於帝皇的兒子之一,屬於人類中最傑出的那一批人。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懷揣着無可消磨的勇氣直視了它。
“你要毀滅我嗎?”鋼鐵之主輕聲問詢。“還是改變我?將我變成某種我自己都唾棄的東西?”
羣星中的漩渦沒有回答,它當然不會回答。只有一種情況下,它纔會回答他的話,但那不是現在發生的事。
“我這一生中只有一個時刻擺脫了你,那時我和他站在一起。他身穿盔甲,身上冒着閃光。他和我並肩站在九千米高的山峰上俯瞰下方,那時你消失了。爲什麼?你畏懼他?”
鋼鐵之主冷冷地笑了。
“你看吧。”他對它說。“隨便你,想怎麼看就怎麼看,愛怎麼評價就怎麼評價。”
漩渦仍然不說話,大殿內只有佩圖拉博的聲音在迴盪。原體的聲音堅決無比,字與句之間的連接鏗鏘有力到宛如鐵錘碰撞鐵砧。
“我已經接受了我的缺陷,你也不例外,你不過只是一個幻覺,一個幻象。一個來自我神經中不可查詢的某種病變未來有一天我或許會被你害死,但至少現在我還是佩圖拉博。”
他瞪視它,像是已經獲勝。
“而奧林匹亞是我的世界。”鋼鐵之主說。“它和我之間的問題將由我和它共同解決。”
還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