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爾·泰再次醒來。
鼻腔與嘴裡充斥着血腥味,他幾乎懷疑自己是否在無知覺的昏睡期間嘔出了鮮血與內臟。
他的頭腦也混亂得彷彿被人用動力錘猛擊過,所有的思緒都像是無法成型的碎片,被某種力量裹挾着衝過他的腦海,並像是垃圾一樣被排出。
他留不下任何有用的想法,就連組織起思考都做不到。懷言者的臉頰抽動起來,他咬緊牙齒,試圖再做一次努力。
咬肌發力,互相咬合的牙齒之間卻傳來了劇烈的酸澀感,緊接着,伴隨着接連不斷的碎裂聲,他的牙齒竟全都碎成了粉末。
安格爾·泰愣住了,他感覺得到疼,但疼痛無法和他此刻的驚詫相比。
怎會如此?發生了什麼?
他沒來得及張開嘴用手指摸索破碎的牙齒碎片,便猛地被另一股更強的疼痛幾乎擊昏,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塊骨頭在這個瞬間都開始碎裂。
不,不僅僅只是那麼簡單,簡直像是用人拿着碎骨錘反覆敲擊他的每一塊骨頭,哪怕它們已經徹底變成碎片也絕不停手。
可這僅僅只是開始,因爲安格爾·泰的感知開始朝着更深層次的某處邁進。
他能感到骨骼的碎裂,也能同時感到血肉的分解——某種東西正在他的皮膚下方肆虐,將肌肉與神經一視同仁地變成了沸騰的血水,安格爾·泰忍不住張開嘴,試圖慘叫,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他的聲帶當然也被溶解了,眼睛也是,他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但這無所謂。從一開始,他就一直在黑暗中,這裡不需要眼睛。
詭異的是,明明所有的一切都被分解了,安格爾·泰卻仍然有‘感知’,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手指與腳指的存在,也能感受到一陣吹拂過他赤裸皮膚的微風。
更可怕的是,他甚至能同時感覺到它們分解時的疼痛與完好無損時的如臂指使。這互相矛盾的錯誤感知擠佔着他的每一寸感知體驗,將神經元牢牢灌滿。
理智尖叫着告訴他這不對勁,感知卻以更強的力道將理智狠狠打成了粉末。在這樣殘酷的刑罰中,安格爾·泰本該陷入瘋狂,或比瘋狂更深入的某種境界。
沒有人能承受這種折磨,哪怕是阿斯塔特也絕不可以。
但他沒有,因爲他的視力正在恢復。
你瞧,要讓一個囚犯再度擁有希望是多麼簡單的事?只需要一點微不足道的給予
安格爾·泰終於睜開眼睛,看見一具屍骸。
這是誰?他沒有答案,他只是細緻地觀察着它,近乎癲狂地觀察着它。他必須要通過這件事來逃避‘感知’的折磨,這也是他現在唯一能夠轉移注意力的辦法。
那骸骨並沒真的變成枯骨,尚有些血肉掛在骨頭的縫隙之間,肌腱變成了一種腐爛噁心的黴灰色,頭骨的眼眶中僅有兩縷枯萎的神經殘留。
看着這具屍體,忽然之間,安格爾·泰的嗅覺也回來了,他突兀地聞到了一股強烈的屍臭味,腐爛、病態、令人厭惡至極。
懷言者情難自禁地張開嘴,從喉嚨中吐出了一種聲音,嘶嘶作響,像是氣音,但很快就變成了完整的音節,到了最後,甚至變成了一句話——而他自己竟然也聽見了這句話。
“洛珈!”
安格爾·泰脫口而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爲何要呼喚原體之名,只覺得本該如此。
與此同時,他新生的眼球開始傳來某種溫潤的感觸,鼻腔也變得酸澀。兩行滾燙的眼淚順着臉頰垂直落下,砸在了一片腐朽之中,激起一灘塵埃。
懷言者仍然疼痛,兩種互相混亂的感知一刻不停地爭奪着他,都想要將他拉到屬於它們的陣營之中,但他已有了自己的意志,他已經可以自己做出選擇。
安格爾·泰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遠離那具近在咫尺的骸骨,伴隨着這個念頭從他腦海中誕生,一股力量瞬間從心底涌出。
它溫暖,和煦,如果它有顏色,它多半閃着金色的光芒.下一秒,那具腐爛的骸骨瞬間破碎,變爲了飛灰。
光芒閃耀,從懷言者的七竅中涌出,此前的疼痛開始飛快逝去,感知開始逐漸趨於平衡。完好無損的視力、聽覺、呼吸.安格爾·泰甚至不敢閉眼,生怕再回到那黑暗中去。
他睜着眼睛,右手抽搐了一下,手掌心內傳來某種疼痛。他轉過頭,看見一顆骨釘深深地刺入了手掌中,將他的右手釘在了上面。
而且,不僅只是右手,左手也是如此,雙腳也是如此,彷彿有人在以此限制他的行動。
僅憑四顆骨釘?
荒謬。他想。
與此同時,他好還聽見了另外兩個聲音。一男一女,聲音中帶着畏懼。
“他在動?”那男聲驚慌失措地嘀咕着。“你聽見了嗎,初誕者的石棺中有聲音。”
“你最好沒有聽錯,要重新合上棺材蓋是很麻煩的.”女聲陰沉地回答。“伱向大人彙報了,他怎麼說?”
“他”男聲猶豫了一會,沒有回答。於此同時,安格爾·泰的上方傳來了某種輕微的摩擦聲,像是石頭在互相摩擦,一絲絲光亮開始在他的視網膜上跳躍。
“他怎麼了?”
“他說,我們會獻身於——”男人的話沒能說完,他被打斷了,被安格爾·泰的右手親自打斷。
那骨釘還在手掌中央顫動,令人噁心的八芒星在骨釘的圓頭上閃着不詳的光,但這不妨礙安格爾·泰用右手捏住男人的脖頸。外界昏暗的燭火映入眼簾,懷言者沉默地從石棺中站了起來。
那個爲他打開棺蓋的女人狂熱地跪倒在地,像是瘋了一樣開始不斷呼喚初誕者之名,安格爾·泰沒有理會她,只是捏斷了男人的脖頸,又一腳踢碎了那女人的胸腔。
她錯愕且驚訝地倒飛出去,撞碎了一個石頭雕像,與碎片一同滑落。鮮血伴隨着白沫從嘴角涌出,生命正在快速地離開她的身體。
而安格爾·泰只是冷冷地凝視着她,不做任何反應,直到女人死去,他才收回視線,爲自己拔出剩下的三顆釘子。
與此同時,他的脖頸後方傳來了某種冷意。輕微的疼痛伴隨着被啃咬般的觸感一點點翻涌而來,他轉過頭,看見一團涌動的陰影。
安格爾·泰笑了。
“是你啊。”他低聲開口。“我在哪?”
陰影涌動着,告訴了他一個單詞。它的聲音聽上去很陰冷,且帶着濡溼般的寒潮之氣。它所使用的語言也不是安格爾·泰所熟悉的任何一種,可他偏偏能夠聽懂。
完美之城。
他在完美之城。
懷言者低下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仍帶着血腥味的空氣。他環顧四周,看見燭火,祭壇與貼着經文的泥巴牆壁。這裡沒有窗戶,所有的一切都被灰白色的泥巴遮擋的嚴嚴實實。
那麼,門扉在哪?
他轉動目光,看見一扇猩紅的門扉。懷言者的徽記在其上閃閃發光,帶着金屬般的善良。他沉默片刻,朝着門扉走了過去。陰影卻在此刻涌動着給了他另一個消息。
安格爾·泰止住腳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他承認道。“我們的確應該重新認識一下,你叫什麼,夥伴?我是安格爾·泰,洛珈·奧瑞利安的兒子。”
陰影扭動着,吐露給了他一個名字。與此同時,他伸手推開了那扇猩紅之門。
刺眼的陽光撲面而來,外面有許多身穿破爛布衣的信衆,他們原本正在祈禱,但安格爾·泰走了出來,於是祈禱就此結束。他沉默地看着他們,冷冽的目光掃過了每一張臉上面的八角星印記。
“那麼,拉爾赫。”安格爾·泰低下頭,對那片陰影致以了自己的請求。“我需要一把武器。”
陰影再度涌動起來,從脊背移至右手,攀附而上。一把筆直的利刃就那樣出現了安格爾·泰手中。
刀身黯淡,彷彿能吞噬光線,刀刃處有絲狀的陰影正如活物般涌動,劍格上有一隻猩紅的眼睛,正凝視着安格爾·泰,一眨不眨。
懷言者對它點點頭,收回目光,看向那羣朝他狂奔而來的信衆,舉起了手中的刀刃。
——
帶着不安,阿澤克·阿里曼對他的原體問出了一個忍耐許久的問題:“您確定它現在真的能正常使用嗎?我們還沒有進行過完整的實驗.”
馬格努斯微笑起來,轉過身,對他的智庫館長做了個手勢。他身後擺放着一個巨大的儀器,剛剛纔從軌道上被運下。在尼凱亞混亂的天空映照之下,它的表面竟然閃着七彩的光。
“所有的偉大創造與發明都源自人們不經意間的靈光一閃,這和實驗可沒關係,阿澤克。你就算做再多次試驗,又能怎麼樣?靈光就擺在不經意間,絕不會因爲實驗次數的多少就青睞你,它只屬於天才。”
“但這會不會太草率了?”阿里曼沉默片刻,鼓起勇氣再次詢問了一句。
而這一次,赤紅之王面上的微笑已經消失。他看向阿澤克·阿里曼的雙眼,加重了語氣,再次重複。
“不會有問題的,此前所有的受術者都看見了我們所看見的那片溫和海洋,不是嗎?”
“.是的,原體。”
“那你就不必擔心什麼了。”馬格努斯再次微笑起來,又恢復了那副學者的派頭。“我們還有多長時間?”
“一個小時二十一分鐘。”智庫館長如是答道。
“足夠了。”馬格努斯握緊右拳,像是在告訴阿里曼,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那般開口。“已經完全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