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已經結束了,永遠有人這麼說,以及說類似的話。每當他們這麼說的時候,布斯特·索恩的腦袋裡就會傳來一陣針扎般的疼痛。
這個現象在他迄今爲止三十二年的人生中已經發生了很多次,頻率非常高。而且,就在現在,就在他忙着用十字鎬敲碎石頭的時候,有人又這麼說了一次。
於是頭疼捲土重來。
那個人自以爲小聲的、充滿怨氣的嘀咕讓布斯特頭疼欲裂,也讓他情難自禁地怒氣上涌。
“他們瘋了,所以他們一直不讓我們走上地表。在這隧道底下生活有什麼好的?我媽媽告訴我地表上有陽光,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但絕對比這些該死的照明燈要強考斯之戰明明已經結束了,他們爲什麼還是要這麼做?”
在正式開始以前,你需要了解一些有關布斯特·索恩此人的事情。
如果採取較爲簡單一點的說法,那麼,他出生在考斯地下,一成年就參了軍,服役多年,直到三個月以前才被迫退役。
他的長官直言,布斯特·索恩在遭遇了那一連串的不幸後理應享有更美好的人生。但這只是託詞而已,真實情況是,他們一致認爲布斯特必須推移。
但布斯特對此非常不解。
他不明白他的長官爲什麼要把他踢回隧道底下和這羣不知感恩的王八蛋一起生活,在他看來,他應該留在軍隊裡,繼續爲了帝皇、羅伯特·基裡曼與考斯而戰。
他應當擁有更好的人生,不是嗎?而在他看來,屬於他的‘更好的人生’,就是上陣殺敵,就是繼續手握光槍,爲了保護而戰。
布斯特停下雙手,讓十字鎬砰的一聲掉落地面。然後他轉過頭,看向工人隊伍裡剛剛正在說話的那個人。
這個人就是他宣誓要保護的對象。
“你閉嘴。”他說。
“噢,大兵哥!”
那人趕忙舉起雙手,喊出了他的綽號。那張汗淋淋的臉上有種介於嘲笑、憤怒和恐懼之間的神情。在布斯特看來,這種表情可被稱之爲懦弱。
他既不敢真的承認自己是在抱怨,也不想就這樣簡單的退縮。他害怕布斯特對他做些什麼,卻又想在工人同伴面前維持住自己的尊嚴。這些事讓他進退兩難,也讓他現在看上去非常可笑。
“我道歉就是了——”那人虛弱地笑着,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臉。“——我只是開了個玩笑,你沒必要生氣。”
“我沒有在和你生氣,如果我真的生氣,你現在已經躺在地上了。你的右手會骨折,你的肋骨會被我用靴子踢斷,還有你那張該死的嘴,我會用鎬子把裡面的每一顆牙齒都挖出來。”
布斯特一面說,一面提了提手中的十字鎬。它再次落在地上,迸發出了沉悶的迴音。這回音和布斯特的話一起迴盪在了隧道之內,在碎石、工人與那人的耳朵裡迴盪。
所有的工人現在都看着他了。
二十一個人,一支小隊伍。由考斯地下的奧姆城派出,負責清掃這條因地震而崩塌的隧道。他們的工作是清理碎石,至於修復,那就是其他工人的事情。
在城內,或者說,在考斯的地下,工作崗位是永遠不缺的。無論是持續了一萬年的朝下挖掘工作,還是城市擴建、菌類養殖.人們總有事可忙。
說會這支隊伍,由布斯特帶頭,他們在看不見太陽的早晨六點出發,歷經三個小時抵達工作地點,而現在已經是傍晚五點。
他們吃了兩頓蘑菇湯和配發下來的臨時口糧,如無意外,再工作一個小時就能下班.然後回家,享受明日的休假。
但布斯特不想休假,他也不想就這麼輕易地放過這個多次抱怨的人。
他已經受夠了。
他上任不過三個月,卻已經聽了太多這樣的流言蜚語。人們對他們與阿斯塔特們非常不滿,搞的好像是他們一直在危害考斯人.
“伱是對考斯之子們或者我們有什麼不滿嗎?”布斯特滿懷憤慨地問。
“什麼——?不!不!當然沒有,我當然沒有!”那人更加害怕了,他提高了音量,以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
從他的雙眼中,布斯特看見了再明顯不過的退縮。那種退縮幾乎都能被他讀出來了:別這樣,大兵哥,我道歉就是了,你別再繼續了。
但布斯特就是要繼續,有些事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路了。
“但你聽上去就是有。”布斯特說。“而且還不是通常的抱怨,自打我三個月前被調任到隊伍裡來,就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你已經抱怨了足足兩百四十六次。”
“很顯然,這個念頭不是第一天才誕生在你的大腦裡。你很想到地表上去看一看,是嗎?”
那人漲紅了臉,像所有考斯人一樣慘白的臉上有種難以描述的情緒正在醞釀。
布斯特鬆開手,讓十字鎬掉落在地。他理了理自己髒兮兮的工作服,然後走近他。
他與他對視。
“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一件事,你媽媽說的沒錯,地表上的確有陽光,但那不是你想象中的陽光。太陽的光有毒,能把人活生生烤死,或者烤熟。你知道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嗎?”
那人搖頭,大力搖頭,汗水飛濺。
“前者是馬上死,後者是晚點死,你必須穿着防護服才能在那樣的太陽底下走一走。所以這就是陽光,戈特林,地表上的陽光能把你烤熟。但是除此以外,你知道地表上還有什麼嗎?”
“我,我不知道,長官。”
“還有他媽的雜種叛徒們。”布斯特說。
他扭頭看向周圍,發現工人們已經都圍了過來。他們都蒼白的可以,而且通常情況下視力不是太好,雙手很長,指甲硬到可以讓一些不那麼硬的石頭粉身碎骨
布斯特自己也是這樣,所有在考斯地下出生的人都是這樣。據說,在一萬年前的時候,考斯人還不是這樣。
至於現在,工人們現在正在小聲驚呼,不爲別的,只因布斯特說出口的叛徒二字。這兩個字猶如重錘,錘得他們疼痛不已,只能發出叫喊。
“我不知道他們是打哪來的,我也不想知道,但他們就是在地表上。他們渾身都是爛膿包,皮膚粗糙的像是皮革,他們穿着人皮,只會胡亂的大叫。”
“而你,戈特林,你知道你這樣的人在走上地表的那一刻若是被他們發現,你會經歷什麼嗎?”
還不等他回答,布斯特便自己開始解釋。
“你會被吃掉。”他鎮定自若地說。“他們會首先從你的鼻子吃起,我親眼所見,他們很喜歡咬掉其他人的鼻子。”
工人們的驚呼聲停住了,變成了一種因恐懼而倒吸入空氣的聲音。地下洞穴內永遠不缺少鬼故事,不穩定的搖晃光源,呼呼的風聲,幽暗的隧道.這些東西正是恐懼氣氛絕佳的載體。
而且,布斯特所講的東西比鬼故事還要嚇人。因爲他所講的故事是他的親身經歷,他講起這些事來平鋪直敘,鋒利的好似刀子。
“在我還沒退役的時候,這些王八蛋曾經衝進了我們的一座地上堡壘。我們和他們正面作戰,但他們跑得太快了,只一眨眼就能衝到你面前,然後撲到你身上。”
“他們會用手指插穿你的喉嚨,再用牙齒咬掉你的鼻子,你的臉頰肉和你的舌頭。他們會從臉吃起,然後纔是其他地方,這是我親眼所見。”
“所以,現在告訴我,你覺得我們爲什麼不讓你們去地表?”
戈特林汗津津地嚥下一口唾沫。
“哈,還他媽的戰爭結束了”
布斯特說着說着,居然笑了起來。他在輕輕的顫抖,不是因爲別的,只是單純地因爲怒火。
他很好的將自己的情緒壓抑了下來,但他仍然免不了感到怒氣上涌——我的部隊爲保護你們而死,考斯之子同樣爲保護你們而死,結果你反倒回頭來指責我們剝奪了你們的自由?
“戰爭永不結束。”布斯特開始咆哮。“你想知道它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嗎?!”
戈特林雙眼噙滿眼淚,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我想,長官。”
“除非最後一個懷言者雜種和最後一個他們的輔助軍雜種死去,否則考斯之戰就永不結束!”布斯特吼道。
在這一刻,他的聲音不像他自己,反倒像是他曾經遇見過的一名考斯之子中士。實際上,這句話也是那位中士在演講中的一句話。
布斯特把它牢牢地記了下來,他把它和他在忠嗣學院中學到的考斯戰鬥歷史結合在了一起,進而形成了一種深刻的仇恨。
不同於這些平民,布斯特知道自己爲何而戰。也正是因爲這個,他才能孤身一人地在那座被圍困的地面堡壘中堅持一個星期。
他本該因爲這個而獲得晉升,從中士一躍成爲連長,就連他的長官也這麼說但他的晉升被停止了,因爲布斯特保持了絕對的誠實。
他沒有任何隱瞞,哪怕他當時還躺在病牀上,他也堅持着用口述的形式爲前來調查的軍官講述完了自己堅守陣地的全過程。
他困守其中,不缺彈藥,身邊有五挺自動哨戒炮和兩個裝彈機僕,但他沒有食物。在當時,那座堡壘的大部分地區都被攻陷,僅剩他退守的一片小小陣地還沒有。
叛徒們用庫藏的食物誘惑着他,勸說布斯特投降,但他不願投降。
是的,他身邊沒有食物,但他身邊有很多死去的兄弟。
根據布斯特自己所說,是‘死者們要求他這麼做’,這句話讓他被診斷爲患有精神疾病。
在傷愈後,布斯特立即被迫退役,然後被分配了職務。直到現在,他仍然對此事耿耿於懷,倒不是因爲沒能晉升,而是因爲沒人相信他。
他真的聽見了死者們的聲音。
“從現在開始,我不想再聽見任何一句從你嘴巴里蹦出來的狗屁。”布斯特赤紅着雙眼,對戈特林如是說道。
他的聲音已經從咆哮轉變爲了正常語氣,但這樣說出來的話反倒更顯恐怖。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布斯特轉過身,回到十字鎬旁邊,撿起它開始繼續工作。他知道自己今天說的話和做的事會被人舉報,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他不願和戈特林這樣的人待在同一個隊伍裡
他不停地揮動十字鎬,以此來發泄心中的怒火,每一下都比之前更重、更快。十幾分鍾後,最後一點石頭也被敲碎,碎石被清掃到一邊,應急燈的光源在隧道兩端若隱若現。
布斯特卻在此刻瞥見了一個渾濁的輪廓。他提起腰間照明燈,就此看見了一座雕像。
那是一個手握軍旗的極限戰士,面貌已經模糊,卻奇蹟般的在隧道的崩塌中安然無事。布斯特走近它,在底座上看見了這座雕像的名字。
瑞瑪斯·文坦努斯,極限戰士第四連連長,考斯之子初代戰團長,考斯的英雄。
布斯特放下照明燈,開始用右手的手指在腰帶上摸索。他想將燈放在雕像的底座上,這樣他就能更好看見雕像的細節。
作爲考斯人,他當然知道瑞瑪斯·文坦努斯,可以說,如果沒有他,考斯的居民就不會在地下洞穴內重新站穩腳跟。是他帶領着考斯人持續奮戰,並最終一直堅持到極限戰士的大部隊回來支援
懷着崇敬的心,布斯特輕輕地碰撞靴子後跟,打算敬一個天鷹禮,然而,就在此刻,黑暗隧道的盡頭卻傳來了一陣陰冷的風。
它從瑞瑪斯·文坦努斯雕像的後方傳來,冷到幾乎令人失語,這完全不符合常理。考斯的每一條地下隧道都佈置有供暖設備,就算這一段的因爲暫時的崩塌而損壞,溫度也絕不至於下降得如此之快。
布斯特即將舉起的雙手就這樣停在了腰間,他直直地盯着那片黑暗,探照燈的光芒穩定地從強化玻璃後照射而出,將黑暗分割成了不均勻的小塊,風聲依舊,甚至愈演愈烈。
到了最後,不僅僅是他,就連正在收拾東西打算乘坐運輸車回奧姆城的工人們都感受到了這陣寒意。他們停下動作,驚疑不定地看向了這邊。
然後,從黑暗中伸出了一隻大手,輕輕地拿走了布斯特的燈。
“你們好啊。”有人在黑暗中悄然低語,兩點猩紅驟然亮起。“打擾一下,請問最近的城市怎麼走?”
工人們用尖叫回答了他的話,布斯特則是用捨命的衝鋒摟抱,和一句大吼。
“快跑!”
——
“造成如此不便,真是不好意思。”
在考斯地下錯綜複雜的地下洞穴之內,在考斯之子戰團的要塞修道院中,亞戈·賽維塔里昂緩緩開口。
“但我們也是無奈,你們的地下洞穴複雜到比迷宮還要迷宮,通訊系統又因爲電磁訊號紊亂而無法正常使用,我們甚至聯繫不上你們。沒有辦法,纔出此下策.”
赫克特斯·卡爾吉奧,考斯之子的戰團長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這倒不是因爲別的,或他不相信賽維塔的說辭,只是單純因爲他還沒能理解現在的局勢。
今天早晨,他還在爲如何組織起下一波攻勢反攻地表而頭疼,結果到了晚上,整整五百名夜之子就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了考斯上。
不僅如此,甚至是五位戰團長親自帶隊。就連傳奇的亞戈·賽維塔里昂都親自來了,他一時之間差點以爲是有什麼該死的大惡魔要在考斯上出現才造成如此局面.
過了好一會,卡爾吉奧才意識到自己實在是應該說些什麼,而不是保持沉默。於是他艱難地咳嗽了一聲,開始嘗試組織語言。
“咳,首先——考斯很歡迎諸位的到來,但我實在是有一事不明,總之,恕我無禮,諸位表親們。我想知道,你們到底是怎麼抵達考斯的?”
“致命的風暴和我們患了癌症的太陽讓這附近的宙域變得危險至極,就連該死的蟲族都不願意來這裡。吾等的基因之父每年都要爲如何給考斯運送補給召開十幾次會議,你們卻.就這樣到了考斯?你們的船呢?”
“我們不是開船來的。”賽維塔說。
他罕見地表現出了一縷愁思,並且表現得非常明顯,甚至就連卡爾吉奧這樣對他並不熟悉的人都直截了當地看了出來。
考斯之子心下一凜,開始擔憂自己的那個猜測。和帝國的多數世界不同,考斯從來不是一個和平的世界。自一萬年前遭遇襲擊開始,這上面所發生的戰爭就從未結束過。
考斯人不僅需要面對糟糕的環境,有毒的太陽,以及當年懷言者留下來的那羣野人輔助軍的變異後代,還得時刻警惕那些依舊對考斯虎視眈眈的懷言者。
最糟糕的一點在於,他們還需要擔心無孔不入的混沌入侵。
在這一萬年間,有至少一千個邪教教派遠渡重洋,前來考斯,進行他們所謂的升格儀式,以此來召喚惡魔。
能在帝國之間來去自如的邪教本就已經足夠駭人聽聞,專程來到考斯更是匪夷所思——而根據母團極限戰士的智庫們推測,這是因爲考斯在某種概念上產生了升格。
在這場萬年長戰中,考斯是第一批流血的世界,也是遭遇最爲悽慘的世界之一,在此地戰死的極限戰士和卑劣的懷言者們更是多到難以計數。
從這一點來看,倒也能解釋考斯爲何會對邪教徒們產生如此巨大的吸引力。
但這就苦了考斯人,以及駐守考斯的極限戰士子團,考斯之子。
“總之我們不是開船來的。”賽維塔嘆着氣重複,打斷了卡爾吉奧的思考。
他擡頭,看向這位貨真價實的萬年老兵,誠心誠意地問道:“恕我愚鈍,賽維塔大人,但你們到底是怎麼過來的?”
賽維塔沉默片刻,說道:“如果我告訴你,一天之前我們還在芬里斯和太空野狼們喝酒吃肉,你會信嗎?”
“如果是其他人告訴我這種事,恐怕我會認爲他瘋了。”卡爾吉奧半開玩笑地回答。
“但事實就是這樣。我們不是坐船來的,也不是專程前來,實際上,如果這是一次需要夜之子的五個戰團全部聯手出動的惡魔入侵事件,你早就會得到來自馬庫拉格之耀的一份命令。”“但你沒收到這樣的一份命令,甚至就連類似的命令都沒收到,不是嗎?因此,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之所以集結,並不是爲了處理惡魔入侵。”
“您模糊了我問題的重點,我想知道的是,諸位到底是怎麼抵達考斯的。”
賽維塔面無表情地說:“既然你執意想知道答案,好吧——傳送門。”
卡爾吉奧再明顯不過地愣了一下。
“.對不起,大人,我聽錯了嗎?”
“沒有,卡爾吉奧戰團長,你沒聽錯,我們就是坐傳送門來的。而如果你要問是什麼傳送門,誰開的傳送門,什麼類型的傳送門,我一概只能回答你無可奉告。”
“倒不是因爲我不想告訴你,但我無法給你解釋一些我自己都不清楚的東西。總而言之,我們是通過一扇開在芬里斯上的傳送門抵達考斯的,是不是很神奇?”
亞戈·賽維塔里昂似笑非笑地說完,便向後一躺,靠在了卡爾吉奧辦公室內的待客沙發上。
沙發本身的骨架由複合金屬製造,非常結實,完美地承受住了他的重量。考斯之子的戰團長凝視着他,過了好一會才終於接受這個解釋,只是表情多少有些難以形容。
“.好吧。”他說。“那麼,諸位前來,是有什麼事嗎?”
“我不知道。”賽維塔乾脆利落地說。
“我實話告訴你吧,卡爾吉奧,雖然我們倆在今天以前甚至素未謀面,但身份編碼和資料庫內的資料已經證實了你我的身份,所以我實在是不想再用謊言或類似的東西搪塞你了。”
“我們是被一個人帶來這裡的,這個人叫卡里爾·洛哈爾斯,他曾經是我們在軍團時期的唯一的教官,也是吾等基因之父的養父。”
“因爲一些原因,他和我們失散了一萬年之久,而現在我們把他找回來了,但他好像有了一點精神上的問題,正帶着我們滿銀河地四處亂跑好了,我說完了,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卡爾吉奧用手捂住額頭,揉了揉眉心。
他沒說話,但卻有聲音從他身後傳來。那是個沙啞的男性聲音,說的是高哥特語,嗓音鎮定自若,語氣卻十分不客氣。
“亞戈,你不該將這些事透露給他的。”
卡爾吉奧猛地轉過身,看見一個披着長袍,大概一米九左右的男性凡人正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後。
但是,有關此人到底是何時進入,又是何時走到他身後的,卡爾吉奧回顧記憶,竟然沒抓住任何蛛絲馬跡,就好像,他是一個幽靈.
“哦?爲什麼呢,教官?難道卡爾吉奧戰團長還不配知道這些事嗎?”
“他當然有資格,但他還沒有做好準備。”
“什麼準備?”賽維塔問。
他從沙發上慢慢站起身,來到了卡爾吉奧身邊,並十分隨意地勾住了他的肩膀。
考斯之子的戰團長爲此感到了一點不適,卻也因此想起了一段羅伯特·基裡曼有關於夜之子們作風的調侃。
“在帝國內,絕對沒有其他阿斯塔特之間會像他們那樣對待彼此。”
“他們之間沒有秘密,只有刻薄的嘲笑,沒有血淚,只有溫和的鄙視。軍務部的官僚認爲夜之子們頗具巢都黑幫作風,我要說的是,他們錯了。”
“康拉德·科茲的子嗣們只是單純地不在乎那麼多而已,他們雖然恪守禮儀,堅持不用敬稱,卻從未要求過其他人也使用他們的標準。這點非常好,我認爲我們應當學習。”
“當然了,也不要學得太像了,我可不想看見我的戰團長之間互相勾肩搭背。”
原體,對不起,我現在就在和亞戈·賽維塔里昂勾肩搭背,但他並不是你的戰團長,所以這件事應該無所謂.吧?
“嗯,什麼準備呢,教官?”
在思考中,卡爾吉奧聽見亞戈·賽維塔里昂如此追問。
他離開自己那正在發散的思緒,也遏制住自己抖動肩膀,將那隻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抖下去的衝動,轉而將目光投向了那位卡里爾·洛哈爾斯。
卡爾吉奧必須承認一件事,他已經不可避免地對這位來自軍團時期的教官產生了極大的好奇。
第一,如果賽維塔里昂戰團長所說爲真,那麼這位就是另一個活生生的軍團時期的人物。
第二,他是康拉德·科茲的養父。
羅伯特·基裡曼就曾有過養父母,卡爾吉奧熟知康諾王和尤頓女士的生平,他自然也想知道,能養育出衆刃之主這樣一位偉大原體的人,到底擁有什麼樣的性格
半秒鐘後,他大爲驚訝。
卡里爾·洛哈爾斯走上前來,誠懇地握住了他的雙手,開始道歉。
“實在對不起,卡爾吉奧戰團長,你聽見的那些話可能會爲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我必須告訴你,亞戈雖然稱呼我爲教官,但那已經是從前的事情了。現在,我只是一個——”
“——看上去很年輕,也很高大的人。”賽維塔接上話,眯着眼睛發出了一聲輕笑。
他側過頭,對着卡爾吉奧眨了眨眼。
“不僅如此,他還是位非常強大的靈能者哩。”賽維塔輕聲說道。“我可勸你不要惹他生氣哦,卡爾吉奧,他脾氣上來了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已經服役三個世紀的戰團長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又回頭看看卡里爾,滿臉的迷茫。
四十分鐘後,他帶着這份迷茫離開了自己的辦公室,走進了智庫們的駐地,又帶着智庫們前往駐地深處,開始啓用一個複雜的,脫胎於某位星語者的儀式。
自考斯之子成立以來,他們就一直在使用這個儀式和馬庫拉格之耀進行溝通。這一次,也並不例外。
他們將直接與羅伯特·基裡曼講話。
——
“你再說一遍,誰?”
“卡里爾·洛哈爾斯,吾主。他叫卡里爾·洛哈爾斯,是第八軍團的教官.”
羅伯特·基裡曼深吸一口氣,向後靠在了他的椅子上。
被銘刻在他書房內部的法陣正在星語者瑪麗爾的主持下強烈穩定的運作,一隻冒着熊熊火焰的帝國天鷹在法陣中央矗立,在它之下,星語者的面容已經被靈能之光徹底模糊。
藉由她的努力和法陣的幫助,遠在考斯之上的赫克特斯·卡爾吉奧才得以將他的聲音傳入基裡曼耳邊付出了這樣多的努力,可是,基裡曼現在卻沒有心思再去聽了。
他只感到頭暈目眩。
然後,他本能般地開始思考。
首先,卡爾吉奧絕無可能說謊。且不提他根本沒有得知這個名字的途徑,暫且只提說謊,這件事也毫無邏輯可言。
能使用這個陣法本身就代表了卡爾吉奧的絕對忠誠,那麼他就沒有說謊的必要。所以他沒有說謊,但他到底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而且還說出了關鍵的話
“你說他回來了?”羅伯特·基裡曼輕言細語地問。
“是的,吾主,由亞戈·賽維塔里昂親口所說。實際上,我也看見了那位教官本人。”
“你看見他了?!”基裡曼驟然激動起來。
他甚至在這個瞬間從書桌後方騰身而起,兩名在他身後警戒的常勝軍彼此對視一眼,隔着鷹面盔都看見了彼此的擔憂。而他們的原體對此毫不在乎,雙眼綻亮如鑄爐之光。
“是的,我看見了。一米九三,男性,凡人,沒有經過任何改造。”
基裡曼猛地皺起眉。
“你再說一遍。”
“他身高一米九三,是一名男性凡人,沒有進過任何改造,原體。”
“你確定亞戈·賽維塔里昂稱呼他爲教官?”
“是的,原體。”
“.讓你的智庫維持儀式,卡爾吉奧。我要你將亞戈·賽維塔里昂和卡里爾·洛哈爾斯帶到儀式場內,然後轉變儀式,採取影像投射。同時,我要你提起警惕,隨時做好戰鬥準備。”
“原體?”
“照做。”基裡曼斬鐵截釘地說。
他走出自己的書桌,進入了法陣內部。星語者瑪麗安在靈能之光中睜開了眼睛,看向了她的主君。
羅伯特·基裡曼那偉岸的身姿挺拔無比,臉孔卻被他雙眼內逸散而出的白光襯托得近乎非人。他胸膛中傳來了戰鼓般的聲音,垂於身側的雙手正在微微發光。
室內的溫度在此刻開始持續上升,瑪麗安幾乎都有些喘不過氣了。她甚至不得不發送一條靈能訊號,以請求基裡曼稍微冷靜一些.
馬庫拉格之主身上的變化對於這艘船上的人來說早已不是秘密,實際上,就連基裡曼自己都對此不甚在意,他甚至以這個秘密命名了一個極限戰士的子團。
“我很抱歉,瑪麗安。”
基裡曼深吸一口氣,將雙手背在了身後。溫度開始下降,他胸膛中傳來的沉重聲音則開始變輕,唯獨那雙眼睛裡的光輝依舊璀璨。
瑪麗安恭敬地低頭,表達了自己的謝意,與此同時,她也察覺到了陣法那頭傳來的某種微妙變化。靈能訊號從彼界傳來,被她捕獲、解謎、轉譯.
在這一系列複雜的過程結束以後,法陣開始大放光芒,四周驟然變得黑暗了下來,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
羅伯特·基裡曼卻昂着頭,傲然前行。瑪麗安的身影在他前方隱約可見,一萬年來,她的祖先都是如此給他指引前路,因此他毫不擔心。
然後,在這黑暗的盡頭,他步入了另一個法陣。他看見了赫克特斯·卡爾吉奧,考斯之子的智庫們,以及貨真價實的亞戈·賽維塔里昂,和一個穿着黑袍的男人。
“賽維塔。”他朝夜刃點頭示意,雙眼卻緊緊地凝視着那頭戴兜帽的人。
“這位是?”
“您不認識他了嗎?還是說您把他忘了?”賽維塔故作驚奇地問。
“我絕對不會忘掉他,但我印象中的那個人甚至比我都要高大一些——所以,你到底是誰?”基裡曼威嚴地問。
在這一刻,他雙眉緊皺,天神般英俊的面孔在那未老先衰的白髮下變得愈發冷峻,看上去和萬年前一頭金髮的馬庫拉格之子幾乎判若兩人
作爲回答,他質問的對象緩緩摘下了兜帽。
“別來無恙,羅伯特。”那人溫和地開口。“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我的到來有些唐突,我希望這不會給卡爾吉奧戰團長和你造成什麼麻煩。”
羅伯特·基裡曼愣住了。
“你?”
“返老還童而已,大人。”賽維塔在一旁輕笑出聲。他得到兩記斜瞟,其中一記來自卡里爾,另外一記則來自羅伯特·基裡曼。
基裡曼嘆息一聲。
不可置信,難以理解。
他想要求賽維塔爲他進行解釋,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想說點什麼,卻難以啓齒。
理性和感性彼此交織,讓基因原體眉間本就深刻的皺紋變得愈發刀砍斧鑿了,但也催促着他在數秒鐘的沉默後終於下定了決心。
“真的是你嗎?”
“是我.”卡里爾說。“我知道,我現在的形象和你印象中的有些出入,但我最開始時其實就是這樣,難道康拉德從未對你們講過以前的事嗎?”
“他當然講過,但他從沒說過你——”基裡曼正說着,卻突地一愣。
他忽然想起了一萬年前的某次聚會,在那次聚會上,費魯斯·馬努斯,福格瑞姆,羅格·多恩與洛珈·奧瑞利安都曾講述過他們與帝皇一起造訪諾斯特拉莫的事。
基裡曼當時也在場,他想聽故事,卻被魯斯在一旁煩的夠嗆。那沒完沒了的芬里斯人正忙着拉他喝酒,搞得他不勝其煩。
現在回想起來,那四人所講述的故事裡,卡里爾·洛哈爾斯似乎都.
基裡曼驟然苦笑起來。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這個錯誤的名字叫先入爲主。當然,也可以說他是陷入了偏差認知的陷阱裡,但是,他又怎麼真的能將那個人和現在面前的這個人聯繫起來呢?
前者和伏爾甘一樣高大,行走間自帶一股肅殺的冷意。他可以赤手空拳地戰勝基因原體,而這甚至只是他戰績中不值一提的一部分。
後者卻只在凡人中算得上高大,披着黑袍,卻瘦弱得好似皮包骨,臉上的皮緊緊地貼在顴骨之上,兩頰凹陷,好似很久都沒吃過一次正經飯。
這樣極端的反差.
“——好吧。”基裡曼再次深吸一口氣。“但你.你是怎麼回來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目前也還在找。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是,我的迴歸和那些碎片脫不開關係。”
“還有傳送。”賽維塔微笑着補充。“啊,對了,大人,我們就是通過教官親手施展的傳送門抵達考斯的哦。”
“.賽維塔,你今日似乎有些過分跳脫。”基裡曼看着他,如是說道。“是因爲卡里爾迴歸了嗎?”
“有嗎?”賽維塔微笑不減地問。
“有的,而且實在明顯。但是在我看來,你所做的事更像是在試圖向我抱怨。這樣吧,我派人接他來馬庫拉格之耀上轉一轉,你就先回諾斯特拉莫,如何?我可以借你一條船”
“大人。”
“嗯?”
“您變了。”賽維塔認真地說。“您怎麼能向我們學呢?”
羅伯特·基裡曼啞然失笑,笑聲起初還算剋制。但是,當他看見卡里爾後,這笑便轉變成了大笑。乾淨、純粹,蘊含着單純的開心與快意,不含半點雜質。
他走向他的朋友,他兄弟的養父。儘管目前只是投影,但他還是想和他握手。
“實在是歡迎回來。”馬庫拉格之主由衷地說。“真的是太久了,卡里爾。”
“是啊,我知道。”卡里爾仰着頭,如是回答。
他當然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