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北京的天氣,就像一位性情豪爽的男子漢,說冷就冷,說下雪就下雪,來不得半點含糊。
如果不是來北京打工,如果只是來旅遊,又如果自己是一位北京人,懷宸會在這冬天裡,手捏着照相,到處去走走,到處去看看,到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感覺那莊重和自豪,登上天安門城樓極目遠望,放飛心中的夢想。遊故宮,看頤和園,走八達嶺......。盡享祖國大好河山,親身感覺上下五千年東方古老的歷史文明。
冬天的北京最美麗,冬天的北京更是迷人。雖然氣溫比較低,但懷宸的心,卻是熱血沸騰。因爲這一天,整個北京城是漫天飛舞的雪花。
地上,樹上,車上,房上,天橋上,一片銀裝素裹。
儘管很冷,懷宸是真的喜歡上了這種氣候,更喜歡這種與家鄉完全不一樣的景色。
由於天氣驟然變冷,這幾天公司每天都派專車到住宿樓前把保潔人員送往南站,目的就是爲了準時開展工作。
可這一天,不知是什麼緣故,專車並未按時來接他們。五個人在雪地裡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一排人在那裡瑟瑟發抖,就是看不見專車的身影。
李師傅打電話問情況,司機說車子因打滑,前護欄被撞壞了,正在廣源小區修車場修車。
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高男子急着催道:“不能再等了,否則動車進庫後,到時麻煩就大了。”
李師傅無奈,只好帶着幾個人匆忙去趕坐公交車。
趕到南站時,果然不出高男子所料,從青島開來的那趟車早就離開南站進庫了。幸好有一趟從天津開來的動車也要進庫,幾個人趕忙上車。
可這趟車卻在到達車庫一公里前停了下來。
五個人只好扛着工具下車,沿着鐵軌,迎着凜冽的北風,踏着漫無邊際的白雪,朝車庫方向,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艱難地邁進。
行走還不到兩百米,突然傳來女人“嗚嗚......”的哭叫聲。
懷宸轉過頭往後看,原來是高夫人坐在雪地裡,懶着不走了。
“這生活也太艱難了,我不想活了。嗚嗚......”
高男子扶着她,勸道:“不能這樣,走吧!只要堅持幾天,雲律師也應該回來了。”
懷宸趕忙放下工具,折轉回到夫妻倆面前,與高男子分拿着她的工具,同時勸道:“堅持一下就到車庫了,不能坐在這雪地裡。再冷的天,也不容易讓人生病。最容易讓人生病的,是不夠堅強的自己。”
“我這命怎麼這樣苦啊?嗚嗚......”高夫人又哭了起來。
“你看你,怎麼突然又想不通了呢?”高男子一邊勸,一邊努力地把妻子扶起來。
也許是聽懂了懷宸剛纔那句鼓勵的話,高夫人抹着眼淚,倏地站起來,伸手過來,要搶回懷宸手上的工具。“大哥,還我是自己來拿吧!”
“我有的是力氣。這路也不算遠了。還是我幫你扛一段路吧!”
懷宸說罷就朝前邁步。再看看前面,李師傅和他的那位情人早就沒了蹤影,應該走到車庫了。
懷宸和高夫婦,終於來到指定保潔車上,三個男人像原來那樣,立即到倉庫領取保潔相關物資,然後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李師傅今天終於安排懷宸幹三個車廂的活,也就是11-13號車廂。
雖然是三廂,但懷宸打算在半夜十二點之前完全任務。
經過近十天的實踐和摸索,他已經掌握了更多的工作要領。比如,最難擦的是玻璃。如果是用抹布擦,不管你再怎麼認真細緻,再怎麼用力,都會留下抹布絲毛痕跡。
懷宸改變了李師傅傳授的經驗,先用抹布從頭至尾走一遍,然後用乾淨的舊報紙輕輕一抹,整塊玻璃乾乾淨淨,明明亮亮。
舊報紙,車上每天都有一大堆,不用從外面帶進來,而且是免費。
至於廁所,他也摸索出一套特別的清潔方法,從來不被領班查出任何瑕疵。
今夜的懷宸,幹勁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足,可以說是在忘我地工作。主要原因,就是剛纔雪路上高夫人突然哭的那一幕,把他感觸很深。
作爲地球上高等動物的人,其實有時候很脆弱。但脆弱本身不是肉體,主要還是來自於內心。就像剛纔高夫人,難道是走了一段路程,或者是面對這一場大雪,或者是被如刀的北風,才迫使她突然坐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嗎?當然不是。是她因這一段路,是因這雪,也是因這風,讓她突然聯想到自己曾經有過風光的日子,而今天怎麼突然就變得如此落魄。她一直堅強的內心突然在崩潰,甚至是在懷疑自己的人生。後來,她一抹掉眼淚,倏地又站了起來,這應該是她堅強的內心在復甦,在支撐着她的靈魂和要活下去的勇氣。
人的運命就是像一片樹葉,本來在樹枝上長得好好的,打算完美地走過四季,然後再飄落到腳下,慢慢腐爛變成營養來滋潤着樹根,好在新一春到來之際,能長出更多的樹葉。可誰曾想,到了夏天的某一天,突然就被一陣狂風颳落了下來。人家的一生能走過四季,而自己卻只走了兩季,有的甚至還走不完一季就結束了一生。
雖然車廂外白雪愷愷,但車內的溫度相對要高一些。懷宸脫掉外衣,只着一件單衣,正在熟練地轉動一排排的座椅。也許是動作太快,也許是用力過大,他額頭上浸出了汗水,身上的單衣也被汗水打溼了一大片。
當他調轉11號車廂中間一排座椅時,發現座位底下掉有一個粉紅色的皮夾。
懷宸打開一看,皮夾裡有一張身份證,有農行、工行、交通等三張銀行卡,還有兩張信用卡和現金2100元整。
身份證顯示的信息是一名女子,魏姓,1993年出生。這名女子應該是在匆忙下車時落下。
怎麼辦?留下自己用嗎?當然不行。畢竟不是自己的東西,若果那樣做,不僅不義,而且良心過不去。再說,拾金而昧,見財起意,本來就不屬於他的品行。
交給李師傅處理嗎?感覺也不妥。因爲,通過這些天的接觸和了解,李師傅在懷宸心中已經不是一位值得信任的人。
他決定要親手把失物交給鐵路派出所處理,只有這樣,才能確保失主失而復得。
心中有了主意後,懷宸又開始工作。
當在清掃13號貨架時,又發現了一個黑色的軟皮袋。
皮袋裡裝的不是錢,而是一本北京聯合大學的畢業證書,還有一些關於個人信息的資料。入職申請、個人簡歷、招聘公司廣告冊等。
遺落人是一名女生,1995年出生,四川人。
很明顯,這名女生應該是到青島某公司應聘歸來,不小心把這些東西遺忘在車上了。
這袋裡的東西,對這位女生來說太重要了,現在一定是很着急。尤其是畢業證書,那可是她求職最大的資本啊!
懷宸心中不覺又生起另外一種疑惑。他想:這一趟動車的乘客,爲何落下這些貴重物品?爲何偏偏在自己工作的車廂裡出現?莫非是有人故意給他這位剛剛入職不久的保潔員設下的陷阱?或者是李師傅故意所爲,目的是在考驗自己的誠實?
懷宸很快就否定了這種可能。他想,不管怎麼樣,明早上一下班,必須把這些東西送到鐵路派出所,而且必須是自己親自送去。
第二天早上,幾個人走出南站,懷宸藉故到附近吃早餐,見李師傅遠去,高夫婦也上了公交車,懷宸來到南站派出所。接待他的人正好是所長。
懷宸把撿到錢夾和畢業證書的經過簡單地跟所長說了一下,並叫所長把錢夾裡的現金當面點清。
所長緊緊的握着懷宸的手說:“我代表失主感謝你這種拾金不昧的高尚品質。請你把電話號碼留下,有什麼情況,纔好跟你聯繫。”
“電話號碼就不用留,估計失主還在北京城,只希望你們儘快聯繫,把東西交到他們手裡。尤其是失落畢業證書的這位女孩子,應該是非常着急。”
“請你放心。我們馬上聯繫。”所長給懷宸倒來一杯熱水。
懷宸一口氣把杯裡的水喝乾,感覺這水把自己的胃,暖得很是舒服,也感覺很開心。
懷宸放下水杯就要離開,所長連忙把他叫住。“同志,請等一分鐘。”幾乎同時,所長轉頭朝裡間辦公室喊道:“小豔!”
隨着所長的一聲喊,一名身着警服的年輕女子走到懷宸面前,雙手捏着一張百元現鈔,微笑道:“這100元錢是獎勵你的。”
懷宸隨即起身,連連擺手拒絕:“不要,不要。”
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派出所。
年輕女子甜美的聲音還在後面喊:“大哥,這是你應該得到的獎勵啊!”
懷宸回到公司宿舍,吃飯的人已經沒有了幾個人。
“下班後要先來吃飯再逛街,不然這飯菜都要變涼了。這北方的天氣與我們西南那邊不一樣。”負責食堂的老頭子操着四川口音叮囑懷宸。
懷宸也操着同樣的口音笑着回道:“謝謝您的關心!今後先吃飯再逛街。”
同是西南地區上來的人,在這北京就像是遇到老鄉一樣。這位姓雕的老頭子,對懷宸已經不像開初那樣總是橫眉豎眼地盯着他。
開始,懷宸對這裡的飯菜還是不習慣。一日三餐,不是饅頭就是面,很少有白米飯。而菜的口味與家鄉也大不相同,不是土豆就是洋蔥,大白菜也很少見,而且很少有辣味。不過,現在已經適應了這種粗茶淡飯的生活。
一場大雪過後,天上的太陽探出了久違的頭顱,天氣變得暖和起來,但地上的積雪還是沒有完全融化,踩在溼漉漉的路面上,腳底下還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下班回來的職工,大多已經上牀休息,爲下午接班而養精蓄銳。
懷宸卻沒有一絲睡意,也不想休息。因爲,自從高夫婦跟他提到融鑫大廈裡的雲雁律師事務所後,他一直就有想進去了解的衝動。今天,這種衝動,實在是不能再控制了。
上午九點鐘,正是上班時間,也正是去了解的最佳時間。
他決定到律師事務所有兩個目的,一是爲自己的冤案去諮詢。這也是他這次來北京目的之一。二是這家律師事務所,是不是自己二十多年前女友雲雁所開。當然,即使不是她開,也可以了卻一樁心事。就是說,能爲自己能否平反昭雪,得到一個權威的答覆。如果真是雲雁所開,他相信,曾經的心上人,不可能見死不救。當然,即使她把自己拒之門外,也能讓自己幾十年來的思念,得到塵埃落定般的寬慰。
懷宸來到大廈第一層,幾部電梯你上我下。黃、黑、白、紅等各色人種,形形**,進進出出。說國語,道英語,操日語,講俄語,就像不同音符在空氣的鍵盤上歡快地跳動,熱鬧非凡。
電梯旁邊牆上粘貼有一張各公司分佈在各樓層的示意圖,雲雁律師事務所位於第八層。
走出第八層電梯,向前走幾米,再向右拐,“雲雁律師事務所”一排大字赫然印在懷宸的眼裡。
來到接待室門口,懷宸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敲門。
開門的是一位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女子。
“歡迎來到雲雁律師事務所。”
女子先把一懷熱水端放在懷宸面前。
“請問先生,你需要我幫什麼忙嗎?”
“諮詢一起關於故意傷害罪的案件。”
“是關於你本人,還是涉及到自己家屬或者是朋友的事呢?”
“直接與我本人有關。”
“本所律師團隊共有二十八人,你是要自己決定律師,還是由我給你推薦一位?”
懷宸擡頭看見牆上排列着該所律師團隊的名單,每個人名字上面都插有律師本人標準彩照,唯獨所長雲雁的名字上沒有。
“雲律師在嗎?”懷宸問。
“雲所長隨團出國了,還要十天左右纔回來。”女子看了懷宸一眼。“你跟雲所長先前有約嗎?”
“沒有。”
“如果非要找雲所長,只能等她回來。”女子接着問:“你的案件到什麼程序了?我的意思是說,是在審理階段,還是已經作出判決?現在是要上訴,還是要申訴?”
“是一起三年前審結,並已經執行終了的案件。現在要申訴。”
“你可以把申訴材料交給我,待雲所長回來,我會第一時間交給她。”
懷宸把材料交給女子。她大略看了一看,然後吃驚地問:“大哥是高原人?”
“高原劍江柳江縣人。是一個偏遠落後的地方。”
“那是改革開放前的說法,現在全國上下大多地方羣衆生活都好了,用‘偏遠落後’來形容已經不再恰當了。”女子接着又說:“前幾年,本所大多隻接受經濟案件,從前年開始才接受刑事案件。你找雲律師,我認爲是最恰當的了,因爲她在這方面經驗十分豐富。”
“那就麻煩你了。”
告別女子,走出律師事務所。懷宸推斷,這家律師事務所應該不是自己心中的那個雲雁開辦。這世間同名姓的人太多,這裡的雲雁,應該另爲其人。
到雲雁律師事務所諮詢後的第八天,也就是懷宸加入保潔團隊的第二十天上午,當他正忙着在第13號車廂插放雜誌時,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叫喚着他的名字。
“懷老師,是你嗎?”
懷宸沒有沒及時應答,回頭一看,是自己身旁一位剛入座的男子在喊。
懷宸大吃一驚,這位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不就是自己當年在小東小學任教的學生懷作榮嗎?
“作榮,原來是你啊?”懷宸脫口而出。
“對。是我。”對方緊緊地握着懷宸的雙手,激動地說:“我是你的學生懷作榮。”
“你要到青島去?”懷宸問。
“我目前是青島五菱宏光技術總監。昨天來北京辦事,現在趕回去。”懷作榮接着用不解的眼神盯着懷宸。“老師,你怎麼來北京幹這一行了?”
懷宸臉上的肌肉猛地一抽搐,尷尬回道:“今天沒事,來幫一個朋友的忙。”
“老師的人緣真是廣,各行各業都有朋友。”作榮又問:“老師,你還在教書嗎?”
“早就換單位了。”懷宸手中還有十多本雜誌沒有插好,加上開車時間很快就到。“我先忙去了。”
“老師,有時間來青島玩啊!”
懷宸以風馳電逝般的速度,把最後十幾本插好後,連忙走出車廂。
他不想在這樣的場合跟自己的學生多說一句話。
不到一分鐘,動車門閉上,車廂裡的懷作榮隔着窗玻朝懷宸不停地揮手,懷宸也禮節性地朝對方招手。
懷宸的招手,是那樣的無奈,是那樣的尷尬,更是那樣的無地自容。
他突然間感覺這繁華的世界是如此之小,容不得自己去擡頭和低頭。
從南站返回公司宿舍路上,懷宸一直在思索,又不斷在地問自己。
怎麼會在這個地方也遇到自己的學生?在今後的日子裡,是否還會遇到熟人?在親友眼裡,一直以光鮮形象出現的他,一旦別人知道自己在京城是幹保潔工作,人們會怎麼去想?萬一傳到家裡,父母和女兒,還有家族兄弟,他們接受得了嗎?
懷宸決定辭職不幹了,而且馬上就要辭職走人。
回到宿舍,懷宸連飯都不吃,伏在牀上刷刷幾下就寫好辭職申請,又火速把辭職申請書和320元的服裝、工具押金條一併交到李師傅手上。
李師傅手捏着申請書和押金條,不解地問:“不是幹得好好的嗎?怎麼說不幹就不幹了呢?”
“特殊情況,必須走。”懷宸不能說出真相。“這押金就麻煩組長幫我到財務領回,然後通過微信轉給我就是。”
“押金,現在就先用我微信上的零錢轉給你,但這二十天的工資可能就白乾了。因爲公司規定,任何人都必須幹滿一個月纔有工資。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白乾就白乾,管不了那麼多了。”
看到懷宸走人的決心已經無法勸阻,李師傅當即就在微信上轉給他押金。
就這樣,因突然遇到自己的學生,懷宸毅然辭去了保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