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鴻遠這個人了不起的地方有很多,但他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一輩子絕對務實,這個性格他堅持了一輩子。
什麼叫做務實?每個人總有每個人的答案,但是在寧鴻遠看來,所謂務實就是一遇到事情之後,率先想到的不是道德批判,不是立場諷刺,而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團結人心的辦法,減少國家和民族損失的辦法。
如果實在是萬般無奈之下,必須刀戈相向,寧鴻遠纔會拔劍,他不是聖母,雖然才二十五歲,手裡已經有了兩百條性命。
寧鴻遠說了這一番話之後,氣氛頓時安靜了起來,徐廣益和三位姑娘再次相互對視,深思稍許之後,一方面感懷寧鴻遠的務實精神與仁慈之心,另一外方面,臉上也漸漸升起了些許愧疚之色,微微低下頭去,開始爲這些年所作的錯事進行反思。
寧鴻遠也在深思,他在深思自己的做法究竟是否真的合乎國家的長遠利益,符合父親的偉大理想。
的確,正如寧鴻遠所言,倘若徐廣益爲了向寧義武證明自我,明天就將這些夜女遣散一半,這種看似正義的行爲其實會引來不必要的社會恐慌和社會動盪,畢竟,這個時候的天域社會風氣早已混濁不堪,這些被遣散的姑娘今後的出路,要麼是去給這些貴族老爺當妾,毫無生命保障,遭人歧視和毒打;要麼被有心之人洗腦,加入紅衣教這等邪教門派;要麼是徹底自我放縱,在街邊等死,連溫飽都無法解決,一個人連溫飽都無法解決,還談什麼民族覺醒?還談什麼自我救贖?衆所周知,任何道德層面的前提必須是良好的物質基礎。
前者沒有生命保障,後者完全喪失自我,因爲思想一旦被洗腦,這個人就徹底沒救了。
而現在,這些姑娘雖然還在沉淪,但是至少有徐廣益的保護,她們還能夠具備生命保障,沒有人敢對這些姑娘行兇,反而那些客人還必須對她們客客氣氣的,在亂世當中,這已經算是很大的“幸福”了。
這種“幸福”的確不會被和平年代的人們所理解,甚至會遭致和平年代的年輕人的強烈批判,但寧鴻遠這些年來走南闖北,深深理解“生命保障”這四個字在當今天域,已經算是難以企及的幸福。
寧鴻遠希望她們能夠儘可能的活下來,活下來才纔有機會迎接命運的曙光,活下來纔有資本進行自我救贖。
寧鴻遠還有一個了不起的地方,那就是他從來不用和平思維來批判亂世的任何人。
氣氛漸漸安靜了下來,徐廣益低頭望着酒碗那僅剩的一滴血酒,心中開始自我反思。
難道這些女子就是自己賺錢的工具嗎?當年那一股“爲天下蒼生立宏命”的熱血豪情真的蕩然無存了嗎?
然而,在這一瞬之間,徐廣益腦海之中再次回想起妹妹的慘死,那火光沖天的一幕,那滿臉熱淚的一幕,他心中對這個民族再度升起了十足的恨意。
可當他擡起頭,望着寧鴻遠那一雙明朗而深邃的雙眼,回憶起對方之前所說的每一句話,再次爲心中產生這樣的想法而感到自責,爲什麼自己就不能夠重新做回從前的徐廣益?爲什麼要這樣一直恨下去?
有意義嗎?仇恨只能帶來沉淪,可是爲什麼自己就是忍不住去恨?
其實,寧鴻遠非常理解爲什麼徐廣益會在這個時候證明自我,一方面是他作爲英雄名門之後,英雄情結始終未泯,另外一方面,也是爲了向他父親靠攏,期望這樣的方式能夠讓他今後得到更多的尊重。
這是一種自我證明。
徐廣益思慮半晌之後,覺着寧鴻遠說得頗有道理,點了點頭,再度追問道:“那麼少主的意思是?”
寧鴻遠道:“我父親說過,諸如這些事情,必須建立在國家統一之後,必須以強有力的國家法令與國家道德教育進行支撐,否則,只會造成更大的社會動盪,城主不妨這樣去想,倘若她們明天就離開她們的崗位,這亂世的風氣又這麼黑暗,沒有了徐城主的保護,能去哪裡呢?”
徐廣益還未回答,一旁千雪姑娘接過寧鴻遠話,反問道:“難道不能嫁人嗎?”
寧鴻遠道:“千雪姑娘應該比我瞭解這亂世的男人吧!倘若嫁人,這些男人聽說所娶的妻子曾經是夜女,我想家暴是必然的,毒打是必然的,這樣的例子在我天域屢見不鮮,難道千雪姑娘沒有聽說過?”
其實,聽了這一番話之後,千雪對這一類事情非常理解,她發出疑問,只不過是爲了進一步考驗寧鴻遠而已,這些姑娘在這個時候從良,嫁給那些貴族老爺,過不了兩年,一定會遭致慘無人道的毒打。
千雪姑娘聽了寧鴻遠這番回答之後,滿心欣慰的點了點頭,再度問道:“那麼如果我們這個國家真的統一了,民族也果然如同你父親所說,最終覺醒了,你父親對這些女子做怎樣的處理呢?到頭來還不是要嫁人!”
寧鴻遠也知曉這是千雪姑娘的考驗,稽首拜道:“千雪姑娘說的不錯,到時候的確還是要嫁人,不嫁人的女人的晚年實在是悽慘無比,但是那時候,國家新生,民族新生,思想新生,秩序新生,到了那個時候,再讓這些姑娘嫁人是否比她們現在嫁人更加可靠呢?她們是否更加幸福呢?現在,我們天域這麼多的老百姓妻子都娶不起,他們遭受無以復加的壓迫,別說娶妻生子,就算能夠吃一頓飽飯,那對他們也算是最大的希望,如果那時候這些普通的民衆能有機會娶妻,而且是由我父親出面,作爲國家領導人,將這些命運不幸的人結合在一起,這豈非是一種莫大的光榮?這種光榮是否能夠戰勝她們內心的痛苦?她們是否還會如此這般懶惰?我堅信,我父親偉大的人格可以影響她們,我們民族更是偉大的,到那時,她們嫁人是否更爲幸福呢?而且還可以給社會帶來更多進步意義的價值,總比現在嫁給那些有錢人當小妾要幸福不止百倍以上。”
千雪姑娘欣然點頭,隨後微微一笑,“少主這個人果然仁慈無雙,不過,少主千萬別把幹我們這一行的女子高看了,從前我們由於管不過來,也本來打算給錢遣散一些姑娘回家,可是她們對我們鬧情緒,不讓她們繼續幹,她們就上吊自殺,這一件事我們徐城主也知曉!千雪想問的是,一旦寧義武老前輩建立新國家之後,到時候少主用何種手段來讓他們從良呢?少主可知我們整個紫雲城五萬夜女,這還是擁有編制的,至於那些暗地裡偷着乾的,簡直是不計其數,可是如同我們幾位這樣願意自我救贖的,不過百位而已,而有資格留在我們城主身邊的,不過七位而已!”
寧鴻遠聽得這一番話,忽然回憶起了龍影之前對自己的教導,他記得龍影曾經對自己說過“不要將這些夜女過於高看了,她們遭受壓迫不假,但是她們自身也有原因,所以能夠有資格留在徐廣益身邊的,五萬多人,也只有七位而已。”
現在,寧鴻遠不得不承認這一句話的真實性。
一味的好心,一味的同情,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寧鴻遠正色道:“其實,晚輩曾經也問過父親這個問題,我父親說到那時,她們如果還要繼續沉淪的,不願嫁人的,那麼便讓她們暫時做這一行,但是不能強買強賣,必須自願,我相信絕大多數女人是不可能願意如此的,這違背女人的天性;如果她們能夠追隨着國家的新生而自我新生,願意爲新國家服務的,便給予優秀的待遇,幫助他們選擇優秀的丈夫,其二,到那時,我父親掌管全國軍權,如果那個時候,還有人強買強賣新國家的年輕女子,便是死罪了!其三,我父親最大的理想就是實現普智教育,讓人們漸漸形成辯證的歷史觀,到那時候,我想她們的遭遇纔有可能被人理解,她們所嫁的丈夫纔有可能不對她們施以家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