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五月決心把一本詞典都通背下來並備考一級時,赤羽的小姐妹朝子決定改行去酒吧做小姐去了。朝子倒不是因爲受不了苦,服務員都做了好幾年了,從未抱怨過苦累,還時常和五月憧憬,等到了四十歲,再也做不動服務員了,就投身家政行業,考個證書出來去做月嫂云云。現在是她爸爸患了癌症,以她做服務員一個月的薪水,化療一次都勉強,因此去酒吧做小姐也是無奈之舉。總是好朋友一場,五月和幾個要好的女孩子湊了錢,去隔壁火鍋店給她開了個送別會。
火鍋店裡有朝子的老鄉,五月和朝子想點鴛鴦火鍋,老鄉連忙擺手阻止,跟朝子咬耳朵說:“榮榮姐,咱們店的這個鍋底……”然後就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出來。
最後在老鄉的建議下要了一個清淡的骨頭湯鍋底,另點了幾瓶啤酒。五月這也才知道原來好朋友的真名叫做榮榮。想想,有些感慨,又有些好笑。
幾瓶啤酒喝下去,幾個人女孩子動了感情,拉着手互相叮囑要好好工作,保重身體,將來不要忘了彼此云云。朝子喝了個半醉,撲到五月懷裡痛哭流涕,五月安慰她:“萬事要往好處去想,做了小姐,指名費啦同伴費啦開酒費啦,月收入起碼是服務員的三五倍,你要是嘴甜一點,把自己收拾捯飭得更有氣質一點,以後固定客人的會越來越多,再以後——”
“再以後,我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被人唾棄,就嫁不出去啦!”
五月心裡暗暗嘆息:“你男朋友小阮他……”
“小阮他這個沒良心的昨晚向我提出分手啦!說他丟不起這個臉,找個*的女朋友……我還沒嫌棄他工資沒我高,還沒嫌棄他家裡兄弟姐們一堆,連結婚的樓房都蓋不起呢!”
五月安慰她說:“你也是沒有辦法,雖然小姐聽上去有點那個,但只是陪酒陪聊,和雞還是有不同的……唉,大概你們是有緣無分,放心,上帝關上了你的一扇門,必然會在其他地方爲你打開一扇窗,是吧,這句話是這麼說的吧?”
和一羣女孩子說了一籮筐的違心話,朝子纔算好受一點,擤了一把鼻涕,說:“我想起來一件事,小劉前兩天叫我傳個話,問你是否願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家裡條件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是他是廚師,好歹也算一門手藝,將來你們在赤羽也算互相有個照應。唉,服務員和廚師,天生是一對,可以說是絕配……”
五月趕緊把啤酒杯舉起來,說:“喝酒喝酒。”
再不久,朝子帶了一個禿頂的老男人來赤羽吃飯,兩個人態度親暱,你給我夾菜,我爲你倒酒,研究菜單時,兩個人腦袋湊在一起,臉貼着臉,肩挨着肩,其曖昧之程度,叫人無法直視。
一羣服務員女孩子們心裡鄙夷着她的墮落,唾棄她和老男人的膩歪,心裡都在暗暗揣摩:憑什麼,也沒有見她美到天上去,不就是身材好一點嗎?不就是會打扮一點嗎?怎麼就這幾天工夫就釣到個老男人?同時又想,再也沒見過比這個女孩子更見錢眼開的人了,爲了錢,這個年紀的人也能要……對着這張滿是褶皺的老臉,怎麼親的下去嘴?
鄙夷着唾棄着,卻又忍不住湊上前去和她說話,問東問西,問她收入比做服務員時多出多少啦,固定的客人有幾個啦,找了男朋友以後是否還會繼續在酒吧裡做下去啦等等。
朝子十分享受舊同事們的豔羨的目光,也不嫌棄舊她們的囉唣,親親熱熱地向大家問了好,含糊地帶過那些令人尷尬的問題,略有些忸怩介紹身邊的男人給大家認識,說:“他姓青山,是我的男朋友。”她說完,她的老男友青山就向一堆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們憨厚地笑。
一衆女孩子心想:果然。
朝子又問面前的老男人,“咱們開一瓶梅酒給她們喝?”
她的老男友點頭應承,她面上大爲有光,手一揮,說:“梅酒來一瓶!”
五月也過來和她打招呼,見狀心裡有些好笑。朝子拉着她的手悄悄問:“我找這樣一個男朋友……你不會也看不起我吧?”
五月說:“傻話,他對你好就行了,我看不起什麼?”
朝子說:“他人老,也醜,離過一次婚,有兩個孩子,都上大學了,但是他對我好……這一段時間我爸爸的治療費都是他給我的,要不是他,我爸爸早死了。我媽說人不能沒有良心,我們年底就要回去領證啦……明年他任期滿了,就要帶我回國啦,聽說他家在一個好像叫伊豆的小地方,聽也沒聽說過,不知道在哪個鬼地方。”
五月想了想,忍不住說:“你哪天有空去圖書館找本川端康成的小說看看?”
朝子搖頭:“不看那玩意兒。看不下去,一看就想睡,等我哪天失眠了,說不定會找本書來治療看看。”說完,黯然神傷了片刻,忽然問五月,“你和小劉到底怎麼樣了?”
小劉,東北人,家中長子,赤羽的廚師。收入不詳,大抵在三、四千元左右,學歷在初中高中之間。和五月一樣,住赤羽提供的宿舍,週休一天。朝子從赤羽辭職後,他約過五月幾次,五月沒有理睬。朝子說廚師和服務員是絕配,五月也承認。大唐盛世也罷,赤羽居酒屋也好,服務員的男友大都是廚師,廚師的女友大都是服務員,鮮少有例外。例外就是朝子這種有容有貌、拿得起放得下也看得開的女孩子。
小劉這人看着不錯,但五月卻極其厭惡廚師,至於厭惡的原因,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反正厭惡就是了。那個小劉被拒絕幾次後竟然癡心不改,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找到副店長久美子幫忙說話。久美子最是個愛管閒事的女孩子,自然樂意做這樣的事情,就半開玩笑地勸五月說:“兩個人先出去喝個茶,看個電影嘛。萬一能說到一塊去呢?”
五月至今也沒有掌握在合適的時候向人說“不”的本領,所以又應下了。雖然心裡是滿心的不開心不情願。
兩個人頭一次去附近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剛散場,五月就去旁邊買果汁。電影是小劉請的,她就負責買飲料,因爲不想占人家一分錢的便宜。果汁到手,一回身,就看見小劉在電影院門口和一羣女人在說話,那羣女人一邊和小劉說話,一邊探頭探腦地望着她這個方向笑。
一問,才知道都是他家人。有在肯德基做收銀員的妹妹、工廠做保潔員的嬸子、私人小超市裡做營業員的媽媽。小劉說:“我在上海的家人親戚你今天都看見了,哪天帶我去看你的家人。”又說,“等年底我帶你回我家去過年。”
五月捧着一杯果汁,被一羣女人圍在中間,有些哭笑不得,見過自說自話的,沒見過這麼厲害的,然後心裡對廚師的厭惡又加深了幾分。
小劉說話風趣,無不良嗜好,並不是混混沌沌混日子的那種人,他和五月見面第二次的時候就憧憬開了:“將來咱們結婚後,我租個小店面,開個小飯店。”又說,“你管店堂,我掌勺,憑咱們倆的本事,開一家沙縣小吃和千里香小餛飩那種規模的店綽綽有餘。等賺到了一些錢,再把我爸媽、你爸媽都接來……只是我現在手裡還沒有多少存款,當務之急是要多存錢。”
他規劃未來生活的時候,五月不說話,只是冷眼看他,心想:可惜了,好好的一個人竟然做了廚師。
第二次和他單獨見面是週日,五月那一天上午去找七月,在七月那裡又聽了一些冷言冷語,捱了幾個白眼,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來,卻看到小劉等在她宿舍門口,一問,竟然等了一個多小時了。五月心裡過意不去,覺得浪費人家不少時間,作爲補償,就陪他去附近商場逛了一逛,又在路邊小店挑了幾張盜版的日劇碟片。等想起來看時間時,嚇了一大跳,叫道:“哎呀,快到一點了!我上課要來不及了!”急忙就往公交車站奔。
小劉莫名所以,追上她,問:“上什麼課?哪裡上?”
五月遲疑了一瞬,含糊說:“日語。”忙又辯解似的說,“閒着沒事做,隨便學着玩的。”
小劉陪着她一起等公交車,左等右等不來,路上連過幾輛出租車,招手卻不停。五月這下急得跳腳,口中“哎呀哎呀”地抱怨自己大意,竟然忘了時間。
小劉本來和她一起攔車,見狀一笑,轉身往旁邊一個自行車棚走去。五月心中疑惑,開始還以爲他有自行車停在那裡,誰料仔細一看,見他變魔術似的從牛仔褲後袋裡摸出一根鐵絲,四周瞅瞅,一個閒人也沒有,就把鐵絲慢慢捋直,彎下腰,用手裡的鐵絲試探着去開自行車鎖。
五月嚇得不輕,傻站着不敢動。小劉三兩下把一輛半舊的自行車打開,向她招了招手,說:“過來過來,我送你去。”
五月囁嚅:“這,這……算了,反正是培訓班,缺不缺課,說實話,沒有人在意的,我打個電話去請假算了。”
小劉有些不耐煩,不容置疑地說道:“快點,過來。”
五月挪步上前,小劉一手牽着自行車,一手伸過來拽她的手。二人還沒走兩步,遠處一個老伯往這邊看了看,忽然踱過來,往小劉臉上看了看,滿面狐疑地問:“這不是王麗的自行車嗎?你是誰?你怎麼牽着王麗的車子?”
小劉張口答道:“我知道,我是王麗的朋友,剛剛去跟她借的。”話說完,氣不喘,心不跳,面不改色。
老伯遲疑着轉身走了。五月手心裡都是汗,心慌得不行,乾脆站住不動,和他說:“反正來不及了,今天不去了。謝謝你,我走了。”說完,不去看他的臉,轉身大步離去,同時心想,真是作死,竟然和廚師約會,活該,自作自受。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祝福他的小飯館能夠開成功並早日把爸媽接來上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