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汁機的包裝盒上還有一個小小的密封袋, 裡面有幾張卡片,五月一一告訴她:“卡片是公司發的超市購物卡和蛋糕卡, 還有我們一起去辦的美容卡。美容卡才用過一次,我用不到了, 也送你。這是第二件事情。”
小貓本來在紙箱裡迷迷糊糊的趴着,在金秀拉手上又被晃醒,看見生人, 嚇得尖叫, 金秀拉聽得毛骨悚然,頭皮發麻, 一邊說:“好好好。乖乖, 你送我的山東土特產也太豪華了……”突然想起好笑的事情,哈哈哈的大笑了出來, “怪不得生野總喜歡叫你哆啦a夢, 你腳下還能拿出東西來嗎, 哈哈哈。”
五月看她說着醉話胡話, 知道她醉得不輕, 不禁嘆了口氣。嘆氣過後, 轉身又從身後拿出一個禮品盒來。禮品盒金秀拉認得, 是她們那次去正大廣場看電影時, 她在zippo專賣店裡買的打火機。
金秀拉即便醉着, 也注意到五月把禮品盒遞給她的時候,聲音有點發顫,手指尖兒微微的在發抖。五月說:“這是第三件事情, 也是我拜託你的最後一件事情。請你幫我把這個送給澤居桑,買來很久了,一直沒機會送他。”
金秀拉嘀咕說,“還以爲是買給小錢的呢,原來是送你老闆的,也挺會拍馬屁的嘛,深得我金某人的真傳……你明天上班時自己送他麼好嘞,又不是見不到他。”
五月無奈地看着她:“秀拉姐。”
金秀拉頭重腳輕,困得眼皮都睜不開,只想馬上跑回到牀上去睡覺,胡亂應付她說:“好好好,放下吧,我明天幫你送給他就是了。”
五月上前來,從她手中把裝貓的紙箱拿下,放到地板上,輕輕抱了她一抱:“謝謝你,秀拉姐。”
金秀拉說:“親愛的,我剛剛就想說了,你呼吸發燙知道嗎?沒發燒吧?”伸手要去摸她額頭,她已極快地轉身走了。
五月退回到門外,回頭衝輕輕一笑:“秀拉姐,回去睡覺吧。晚安。”
金秀拉關上門,把地板上的一堆東西往旁邊扒拉了下,走進房間,一頭栽倒在牀,睡了。小貓在黑暗中喵喵直叫,金秀拉大聲喝斥了它兩聲,然後把耳朵捂上。
貓跳出紙箱,開始抓門,聲音在半夜裡聽上去毛骨悚然,金秀拉乾脆把頭鑽進被子裡。貓抓了半天門,出不去,又去撓廳裡的紙箱,抓了這個撓那個,幾個紙箱挨個抓撓過了一遍。
金秀拉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連續幾聲紙張撕碎的嗤啦聲響,緊接着是紙箱子倒地的悶響。煩悶得不行,把牀頭燈打開,跳下牀去廳裡查看。見醜貓弓着身子,豎着尾巴,一臉警惕地蹲在門前,它面前是碎了一地打火機包裝紙。
金秀拉氣壞了,吼道:“都是你乾的好事!叫我明天怎麼拿去送給澤居總會!”蹲下去,把打火機包裝盒拿起來,看看還有沒有辦法補救。包裝紙被貓抓破成條條縷縷,肯定沒有辦法補救了,氣得她乾脆一把撕掉。包裝紙撕掉的同時,一張印有淡色花紋的箋紙隨之掉落。
箋紙撿起來看了一下,上面寫有一段簡短的祝福語,是用日文寫的,字跡工工整整,字體清新娟秀,一看就知出自五月之手:いつまでも幸せが続きますように。
請永遠幸福下去。落款也就簡單兩個字:五月。
五月和金秀拉道別後,空着手,慢慢爬上了六樓,覺得好累,在門外站着喘了口氣,休息了一下,覺得好點了,纔打開門,換上拖鞋,再把門帶上。想了想,又拉開來,留了一條虛縫,這樣方便人家進來,不至於大半夜的敲門砸門,驚擾四鄰。
走進房間,環視四周。整個房間空空曠曠,乾乾淨淨,又恢復到了她剛入住時的樣子,除了多出陽臺上的花花草草和她的一包衣服和牀上的被子毛毯、以及廚房碗架上的一碗架的餐具以外。餐具金秀拉也許願意要。衣服和被子毛毯上她“請隨意處置就是”的紙條也都還在。
電腦裡,風居住的街道的cd還在播放,聽得有點膩了,過去換成《百鬼夜行抄》,設置爲循環播放。關掉房間裡所有的燈,搬了一張椅子,來到陽臺上,踏上椅子,側着身體在陽臺的水泥欄杆上慢慢坐了下來。
平時伸頭往外看一下就頭暈的高度,今天坐在欄杆之上,半邊身體懸在陽臺外面,心情竟是意外的平靜和輕鬆。雨仍舊在下,外面的空氣新鮮而又溼潤,有寒冷的夜風吹拂在她滾燙的面頰上。她跟隨百鬼夜行抄的曲調輕聲哼唱,然後拿起手邊的手機。
先是給呂課長編輯了一條短信,編輯完,重新審視,總覺得這句“實在對不起,給你們大家添麻煩了,請原諒”不夠誠意。短信看了兩遍,還是刪除了。這種事情,多說無益,說也無用。短信刪除後,想了想,開始給金秀拉打電話。
三樓,金秀拉罵完貓,還不解氣,往貓的腦袋上抽了一耳光,拎起它的一隻豁邊耳朵,拉開門,把它往門外一丟,罵它:“你看看你乾的好事!給我好好反省一下,反省好了再放你進門!”貓一脫離她的手掌,就“蹭”地一聲遠遠逃走了,她並沒有看見,“砰”地把門重新帶上,打火機盒往飯桌上一丟,接着回去睡覺。還沒躺下去,手機鈴聲響起。這個時間,誰還會打電話給她?拿起來一看,是五月。
電話彼端五月的嗓音十分溫柔。她溫柔說:“不好意思,又吵醒你,因爲剛好想起來另外一件事情。”
金秀拉的關注點卻不在她所說的事情上:“怎麼半夜三更還在聽哀樂?”
以前金秀拉在的時候,她放過幾次《百鬼夜行抄》及《風居住的街道》,結果被金秀拉說是哀樂,一聽就頭痛,一聽就想流眼淚,一聽就萬念俱灰,所以不許她放。
六樓,五月坐在陽臺欄杆上,半邊身體懸在陽臺之外,在這支被金秀拉稱之爲哀樂的百鬼夜行抄惆悵又纏綿的曲調之中,溫柔說道:“我想起來的這件事情其實是一句話,是想說給澤居桑聽的一句話,能否請你幫我轉告給他?”
金秀拉聽得雲裡霧裡:“怎麼這麼客氣,連敬語都用上了?咋回事嘛。”
五月自顧自說:“這句話很重要,請你幫我轉告他好嗎?”
金秀拉說:“親愛的,怎麼覺得你今天怪怪的,看來我明天得找你好好談一談了。有什麼話,你說吧!”
五月說:“請你幫我和他說‘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咋回事嘛,你要辭職走人了,還是犯重大錯誤了?”
五月沉默了一瞬,輕聲說:“都沒有,放心吧。只是這句話,別忘記了轉告他啊。”
“唉系,怎麼會忘記,就一句話!”
“那你重複給我聽。”恐她醉酒,睡醒一覺會忘記。
“不就是‘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嘛。”
金秀拉一字不少地重複一遍給她聽後,她這才放心下來:“謝謝你,秀拉姐。”把手機放下,側臉去看黑漆漆的夜空,雨水太大,不得不閉上眼睛,口中喃喃說,“對不起,對不起。澤居桑,我要讓你失望了。”
風繼續吹,雨繼續下。百褶裙的裙襬被風吹起,飄飄揚揚,像是鳥的羽。緩緩閉上眼睛,身體一點一點的,向後,向外傾下去。下面迎接她的,是一樓圍牆外積着大片雨水的空曠水泥地。
永別了,澤居桑。對不起,我要讓你失望了。永別了,上海。永別了,我所愛的人們。我也不想這樣,我只是太累太累。
虛掩上的客廳大門外有貓“瞄”的叫了一聲,然後是貓爪抓撓木門的聲音。陽臺上,五月坐在陽臺欄杆上,身體後傾到眼見要失衡的時候,出於本能,兩手又去抓住了身下的欄杆。黑暗的雨夜中,自嘲地笑了一笑,問自己:這個時候,還會害怕摔疼麼?
於是手鬆開,身體向外慢慢傾斜下去時,眼睛的餘光瞥見一道黑影從客廳“嗖”地竄了進來,心臟又爲之小小的驚了一驚。
小貓從門外竄進房間,再瘸着腿跑到陽臺上,在她懸空的腳底下打着轉,哀叫個不停,跟瘋了似的往椅子上跳,撓她的腳,抓她的腿。她慢慢流出眼淚來:“拜託你走開,去找秀拉姐,不要再來找我了好不好?”
貓擡頭,用清澈而又無助的眼神看着她。
她稀里嘩啦地流着眼淚,和腳下的小貓說:“你爲什麼還要回來?我馬上不在了,我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和貓說話的時候,兩隻手不得不重新緊緊抓住欄杆,恐怕一陣風過來就把自己吹落下去,“你不要來找我了,秀拉姐人很好。她會對你沒什麼耐心,會給你吃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一定不會讓你再餓肚子。因爲是我最後拜託她的事情,她應該也不會丟棄你……所以,你走開,去三樓找她好不好。”
然而貓始終不願離去,就在她腳底下轉來轉去,幾次三番跳起來,用腦袋去蹭她的腳踝。她說:“你不走,那就算了,我不管你啦。”
手從欄杆上再度鬆開,再度閉上眼睛,感受自己生前最後這一刻冷的風,冰的雨,以及黑的夜。然後,身體再度向後慢慢傾去。
大年初六,黃道吉日,諸事皆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