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牆黑瓦的照壁兩旁掛着大紅燈籠,在斜陽之中微微起伏。
在這大照壁之後是宛如玉帶的矮牆,剛刷過的白牆之中還泛着青色的潮氣。黑色的瓦片也像是重新塗過墨,烏亮烏亮的。
錢逸羣跳過門當、戶對,一眼就看到黑色大門上懸着的門匾:歸家。
一干衆人都是各中高手,大半天的車路水程置若等閒,剛以陳象明爲核心聚攏起來,便見歸家的大門豁然中開,兩隊黃綠紗裙的靚麗女子迎了出來,笑不露齒,整整齊齊排成兩列,微微萬福。
一個貌美婦人身披綾羅款款走了出來。錢逸羣只是粗眼打量,就吃了一驚。本以爲老鴇都是發了福的半老徐娘……唔,這位的確就是半老的徐娘,歸家院的掌舵人——徐佛。
徐佛走近衆人,第一眼卻越過了陳象明和兩位公子哥,直直落在錢逸羣身上,心中慨然而動,暗道一聲:這人是何來歷?怎的如此搶眼?
錢逸羣也正看着徐佛,心中暗自讚道:這徐媽媽圓潤臉盤,腰身卻如楊柳枝一般纖細。這細眉細眼櫻桃小嘴,若不是知道她年近四十,恐怕真要錯認是二十來歲的美少婦。
徐佛一生都在風塵,什麼樣的男人不曾見過,與錢逸羣對視的瞬間竟有些膽怯心跳,順勢福身道:“賤妾見過陳大官人,周公子,文公子。諸君子壽福。”
“徐媽媽憑地多禮,”陳象明上前虛虛一扶,“快快請起。”
徐佛順勢站了起來,出聲如鶯鳥一般,笑道:“這位公子卻是臉生呢。”
錢逸羣與周正卿並排立着,雖然身着布衣,身份卻是不容小覷。這也是“禮”的好處,哪怕是第一次相見,總不至於唐突貴客,鬧出笑話。
“這是我蘇州俊傑錢逸羣,表字九逸。”周正卿笑道,“他的資質可是遠超常人,切莫小看了。”
“周公子說得哪裡話,倒像是我會狗眼看人似的。”徐佛嬌嗔一句,麪皮透出粉紅來,氤氤氳氳,更甚世間最好的胭脂。她本是半老徐娘,因爲駐顏有術,一笑一顰無不動人,竟也不讓人覺得突兀反感。
錢逸羣跟着傻笑了半晌方纔醒悟過來,硬撐着個大肚彌勒的笑臉,心中暗道:這女人好厲害,明明知道她都年過四十豆腐渣了,還是不小心就當二八佳麗看待。
徐佛又道:“幾位尊客既然來了,還請裡面侍奉,賤妾還有一樁天大的事要請幾位公子恕罪呢。”
衆人一聽反倒齊齊停了腳步,看着徐佛。徐佛也不變色,笑道:“說來丟人敗興的,本來是小女愛愛出閣的好日子,誰料夫家卻有事來不了了。還請大家恕賤妾誑駕之罪。”
“還不知道是何方大才,竟然做出唐突美人的事來,太不風流。”陳象明是醉花庵門下高足,本身又是兩榜進士,雖然明知此番不是爲觀禮而來,卻仍舊有些受辱的感覺。
“是華亭錢老爺。”徐佛一掃剛纔的笑顏如花,換上愁眉道,“還不是去年袁督的那件案子牽連,說是前些日子被個姓範的御史參了一本,所以急急忙忙回京打點去了。”
“唔。”陳象明一時語噎,道,“若此,咱們先進去吧。”
周正卿拉着錢逸羣落後兩步,邊走邊低聲道:“你家跟華亭錢家也沒親戚吧?”
錢逸羣回道:“從未聽說過有這位大宗,不知是哪位錢老爺?”
“文淵閣大學士,錢華亭錢龍錫。”周正卿道,“前兩年的欽定逆案多半是他審定的,得罪了大批閹黨,現在人家報復來了。”
“魏逆……的黨羽還沒肅清麼?”錢逸羣從來接觸不到這麼高層的消息,只是從邸報的隻言片語中知道魏忠賢被清算了,黨羽也都樹倒猢猻散,沒想到還能反撲。
“哪裡能清理乾淨?”周正卿嘆了口氣,“所謂官官相護,誰家沒有個遠親近友的?再加上門生故吏,更是錯綜複雜,我是看看就頭疼。”
“也是……”錢逸羣聽了心中暗道:難爲那些穿越之後走仕途的前輩了,哥還好已經立志清虛,不跟你們這潭渾水裡攪和了。
徐佛一直有意無意地盯着錢逸羣,見周正卿拉住了錢逸羣說悄悄話,腳步也慢了下來,索性壓住了步子,逼得周、錢二人跟了上來。她笑道:“就見周公子與錢公子說個不停,可有什麼好笑的,說來給賤妾開開眼界?”
“哈哈哈,”周正卿大笑一聲,“錢公子還不曾來過你家,我正跟他說其中關節呢。”
“周公子這是哄小妮子呢,”徐佛一臉佯嗔,“進了妾家的大門,無非就是‘隨心所欲’四個字,妾等無不奉承,哪裡有什麼關節?”
“清曲五兩,度夜加倍,纏頭不拘,多多益善。這些豈不是關節?”周正卿大笑道。
錢逸羣心中咯噔一下,暗自惴惴:沒想到這裡的消費水平這麼高!包夜一晚上十兩銀子……小民一年的開銷都夠了!果然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徐佛見錢逸羣臉上尷尬,信了大半,微微一笑,引領衆人進了大客堂。
堂裡早就已經披紅掛綵,喜氣洋洋,算上剛進來的陳象明四人,堂子里約莫有二十多個來賓,都是江南士子秘法傳人。他們或是姻親,或是同學,拐彎抹角都沒有外人。
這些賓客之中,又混雜了不少青樓楚館的翹楚,胭脂粉陣中的班頭,香氣撩人,秀色可餐,隨處都是鶯鶯燕燕的笑聲。
按照老規矩,恩客都是夫家人,前來陪席的妓女都是孃家人。本該有左右兩排太師椅隔出新人拜堂的紅毯,如今夫家進京去了前途未卜,這出閣之禮也就行不成了,徐佛便讓人放了三四張大開面的紅木圓桌,只等客人來齊了便開席。
“來都來了,放開玩玩吧。”
陳象明、文蘊和剛一進堂裡就被人認出拉走了,周正卿倒是堅持陪在錢逸羣身邊,最終還是敵不過人情世故,臨走時不得不關照了錢逸羣一聲。
錢逸羣還不等答應,更來不及品味被拋棄的寂寞,兩個紅粉佳人已經左右夾住了他。香脂風中,金邊薄胎的酒盅已經送到了錢逸羣眼前,兩個嬌滴滴的聲音異口同聲:“錢公子,請裡面行令耍子嘛。”
錢逸羣下意識一偏頭,就見徐佛站在偏廳花格板門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