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長達兩萬字的信送上去之後,剩下的,便是等待了。
一週,兩週,三週……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轉眼間,半年過去了,就在孫立文的心境漸漸從盼望到失落,又從失落轉爲遺忘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在這時發生了。
這天上午,孫立文剛剛將衛生所裡新到的一批藥品擺放整齊,獄警隊張隊長便匆忙來找孫立文。
“孫醫生,快去會見室。”
孫立文一愣,他知道,如果是陳妍或者自己的父母來探望,地點一般是在接見室。而會見室,那是領導見犯人的地方啊。
“哪個領導要見我?”孫立文驚問。
“我也不知道,反正應該挺大。”張隊長的表情竟有些微微緊張,“趕緊跟我走吧。”
“噢。”孫立文趕緊整理了一下頭髮和身上的紅馬甲。
就在兩人一前一後往外走時,那張隊長突然又想起什麼,轉過身的同時,從腰下摸出一副手銬來,帶着歉意看向孫立文,“孫醫生,對不住,這個領導我摸不清路數,所以……一切得按規矩來。”
“沒事。”孫立文伸出雙手,“我理解。”
咔嚓,孫立文的雙手被扣上手銬的同時,張隊長又囑咐了他一句,“記住,小心說話。”
“嗯。”
戴着手銬的孫立文跟着張隊長來到會見室,一進屋,便見一老一中兩人坐在那桌子的中央位置上,武克龍則站在兩人身後。
只見那老者身穿一件老式夾克,內着白襯衫,頭髮花白,臉上的表情還算和藹;卻是那身穿黑色西裝的中年人,臉上的表情冷峻異常。
在那滿是劃痕的桌上,還放着一個藍色的文件夾。
面對這種場面,孫立文正不知如何打招呼時,武克龍先發話了。
“孫立文,這兩位,是上級派下來的領導,今天專門來見你,記住,你不可以打聽他們的身份,老實回答問題就行了。”
說這些話時,武克龍的語氣顯得很是嚴厲,可是,他的眼睛卻不停眨動着,並擡起右手在胸前壓了一下。
孫立文想了一下之後,然後馬上明白了那手語意思:穩住心態。
孫立文長長吸了口氣。
武克龍和張隊長離開之後,會見室裡驟然安靜。
沒有任何自我介紹,那老者一擡手,中年人便從文件夾裡摸出一個已經打開的信封遞上來,老者拿着信封晃了晃,朝孫立文道,“孫立文,這封兩萬多字的信,是你寫的?”
孫立文定睛看了下那信封,點點頭,如實回道,“是的。”
“呵。你口氣不小啊。”老者淡淡一笑,“你竟然敢說,當下的醫改措施,全都是白費力氣?”
孫立文深吸了一口氣,“是。”
孫立文話音剛落,那中年便突顯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正要開口訓斥,卻被老者用眼神制止。
只見那老者將信抽出,輕輕抖開。
“嗯,孫立文,把你的觀點說我聽聽。”
孫立文老實坐在那裡,看着中年人的滿臉怒氣,又看看自己腕上的手銬,心裡突然有些猶豫了,因爲接下來的話,他不知該不該說了。
那老者看出孫立文的猶豫,將右手攤開道,“沒關係。今天坐在這裡,你想說什麼都可以說,我可以保證,今天的談話,絕對不會對你產生任何不利的影響。”
孫立文看着老者,發現那從容不迫的氣度之中,隱隱透着一股堅毅和果決。雖然他並不知道老者究竟是什麼人,但是,此時的他卻有一種莫名的強烈感覺:這個老頭,可以信任。
再次深吸一口氣之後,孫立文決定毫無保留。
“我的看法是,我們如今的醫改,只糾結於經濟問題,說到底,各項政策的根源,只在乎不斷調整平衡患者,醫院,**投入這三方面的關係……可是,隨着廣大民衆對健康的需求越來越高,這個系統就必須要越來越多的經濟填補,這種經濟填補,要麼是**不停加大投入,要麼是醫生付出更多的廉價勞動,要麼是患者變相買單。當然,**的投入是不可能是無限制的,於是後兩者相應隨之增加,由此引發的後果是,醫生付出和收入愈發不成正比,各種灰色收入無法控制;患者對有限的醫療資源不滿,醫患關係愈發緊張。所以我認爲,如果我們的醫改依舊只注重經濟層面,那上述現象並不會絲毫緩解,只會愈演愈烈。”孫立文一口氣說完了自己的觀點。
聽了孫立文的話,老者不置可否。他輕輕翻了一下面前的那頁稿紙,又問道,“那按你的意思,應該怎麼改?”
“直接從根源改起。”孫立文吐了口氣,一字字清晰說道,“第一步,完全廢除傳統醫學理論。”
這話一出,那中年終於忍不住了,嚴肅呵斥道,“孫立文,你不要爲了減刑,就故意拋出這些標新立異,譁衆取寵的東西!”
“我不否認,我寫這些東西的原始目的就是了減刑。”孫立文昂首看着那中年人,淡淡回道,“可是,我不認爲這是譁衆取寵。”
“不是譁衆取寵?”中年眯起眼看着孫立文,“你統計過麼?在我們國家,有多少寶貴的傳統配方,至今在人民羣衆之中發揮着巨大的作用?同華堂,九草堂,東里齊……你知道這些老字號對我們國家和人民的意義麼!”
“我當然知道。”孫立文應聲答道,“但是這些老字號的流傳,並不能證明傳統醫學理論的正確性。就好比吃黃連來退熱,並不是因所謂清熱瀉火,而是小檗鹼對細菌的抑制作用;又好比吃麻黃來止咳,並非因所謂的宣肺平喘走肺經,而是***具有興奮交感神經,鬆弛支氣管平滑肌的作用。所以,傳統藥物有效與否,與傳統醫學理論的正確性完全是兩回事。”
中年人盯着孫立文,厲聲又道,“孫立文,你鑽研過傳統醫學?”
“沒有。”
“那你憑什麼如此大言不慚?難道我們數千年來博大精深的文化,無數先驅者歷盡艱辛創造的理論,就憑你這外行幾句話否定了?”
“可是,閣下所謂的這些歷經千年,博大精深的理論,並沒有讓我們的醫藥技術走在世界的前沿。時至今日,我們具有頂級療效的藥物,仍然需要進口!”
“你……”中年人一時語塞,支吾半天之後,抱起胳膊,冷冷盯着孫立文,“孫立文,難道你不知道,杜教授通過研究我們傳統的醫藥蒿草,獲得了舉世矚目的雷貝爾獎?”
“當然知道。”孫立文應接不亂,“我們的祖先,早在千年前就發現了蒿草具有清熱退署,涼血止血的功效,可是,後輩們只知死背這八字功效,從來不去深入研究,直到杜教授用現代醫學的方法提取了有效成分,才讓我們祖先的古老發現走向世界。因此,我認爲杜教授的獲獎並非傳統醫學的光榮,而是傳統醫學的警鐘,所以,我們絕對不應該因爲杜教授的發現而沾沾自喜,而是應該藉此反思一下:傳統理論是不是對醫生的一種麻痹,束縛了我們對藥物的真正研發。”
孫立文一席話,讓中年人一時無話可接。
那老者淡然旁觀許久,見兩人的辯論勝負已顯,正要接過話題,孫立文卻又接着道,“傳統醫學理論的由來,其實根本沒有那麼神秘,古人缺乏科學的觀察手段,一切只能通過臆想。看見病人發熱,便是有火,看見病人發冷,便是有寒。以此而推,所謂陰陽五行,所謂風寒溼毒,所謂穴位經絡,一切都是臆想。如今,就連一個寫武俠小說的,都可以像模像樣胡謅上幾句而無從鑑定其真僞,便足可見這種理論的不科學性。而我們的傳統醫藥,有時靈驗到被人瞻仰,有時無用到被人唾棄,更有時因爲各種不明確的毒副作用而被廣泛詬病,根本原因就是一直在這種臆想的理論指導下應用,缺乏科學規範的臨牀試驗,缺乏科學合理的適用範圍。我可以斷言,如果我們勇敢一點,摒棄那些舊理論,以全新的視角開發我們的傳統醫藥,第二個第三個雷貝爾獎將不會遙遠!我們國家的醫療水平,必將有一個質的飛越!”
孫立文這一番的慷慨陳詞,讓會見室突然靜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