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

“我勸你最好不要去。”陸謙說,“突厥四王子才踏入中原境內的時候,突厥王庭出了內亂,老突厥王被他的大兒子殺了,新王集結兵力,準備南下。四王子卻毫不知情,他的勢力太弱了,如今被圍困在小清涼山,被人一鍋端。”陸謙眼睛超屏風後瞥了一眼,繼續問:“他如今在中原是仇敵,回突厥是亂臣賊子,曾今的高貴的突厥四王子已無容身之地。你還要去麼?”

霍雲山回到這溫暖的屋子反而有點兒犯困,抱着一碗薑茶只管喝。

“你幹嘛不趁我下水前說?”霍雲山笑道。

陸謙對霍雲山所說的跟蹤監視毫不遮掩,笑說:“我只是好奇你怎麼逃遁,也好奇你是不是真能辦到。陸某敬佩得很。”

霍雲山挑眉冷笑:“就這麼個敬佩法?”

“那霍姑娘要怎個敬佩法?”

“放我走。”霍雲山故意道,冷笑一聲。

“好。”陸謙說。

霍雲山扭頭看他,從他臉色沒看出什麼意思,問:“陸大人,我說放我走。”

“我說好。”陸謙把門打開,說:“現在就可以走。”

霍雲山雙肩一抖,卸下裹在身上的一牀被子,跳起身來,看着陸謙,走到門口,說:“你說話算話。”

“算話。”

“那你捉我回來做什麼?”

“一則怕您着涼,二則讓您知曉前因後果,再做決斷。”陸謙說:“門外已經備了馬和乾糧。”

霍雲山看着陸謙,早看清他的神色,也朝屏風後瞥了一眼,不客氣地奪門而出,翻身上馬,奔入夜色中。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陸謙對廢王說:“您說她真去?赦拓那裡就算今日脫險,也已經是死局了。”

廢王說:“我也不知道。”

廢王又問:“她真明白你的話了麼?”

陸謙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

霍雲山她連夜趕到小清涼山,山中靜悄悄的,馬驚了林中鳥,撲簌簌飛出幾隻,發出驚怪的警告聲。

曙光中,她立在山頭,見一隊人馬朝西奔馳而去,辨不出是何人。

霍雲山調轉馬頭,朝山下沒命地奔去。

前隊人發現這個尾巴,拉弓上弦,瞄準射擊。

霍雲山在射程外停住,大叫:“孔雀!綠孔雀!”

一人一馬越衆而出,正是赦拓,周圍人收起兵器。

霍雲山這纔看清赦拓一身血跡。

赦拓抱着霍雲山,盡力讓自己不倒下。霍雲山摸到他的袖管,溼粘的血滿手。她驚慌地拉起他的胳膊。

“沒事。”赦拓的小指不見蹤跡,血已經止住。他撫摸霍雲山的臉,目光是從未有過的繾綣和不捨,他問:“你來做什麼?”

“來找你。”霍雲山說。

赦拓看着她,默然良久,說:“你走吧,我如今已無處容身。”

霍雲山說:“我也是,我被人追捕,也在逃亡。”

赦拓愕然。

“現如今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什麼都沒有了,都自由了,逃亡都有個伴,多好,這是天意,讓我們在一起,違背不得。”霍雲山淚中帶笑,卻是真有歡喜。

赦拓看着她的眼睛,說:“對,天不負我。”他緊緊抱住她。

“不!”赦拓突然推開霍雲山,說:“我還沒有倒下,只要活着就有機會。”他從懷中摸出一團血跡淋漓的布,遞給霍雲山說:“你幫我,把這個交給李慈煊。”

“廢王?”霍雲山接過,是撕下的袖子,上面似乎有斑駁的血書。

“轉告他,多謝他出手相助,這份情我赦拓銘記於心。”赦拓捉住霍雲山的手,說:“不要拆開,幫我,交到李慈煊手中,一定親自交到他手中,我的命就在這裡了。”

霍雲山說:“好。”

赦拓說:“你上次拒絕我,我傷心了很久。”他一把抱住霍雲山,故作輕鬆地說:“對心愛的女人就是沒辦法。下次我就直接把你搶走,不說那麼多廢話了。這次我去不知是生是死,你不要去也好。”他眷戀地用臉去撫摸情人的青絲,說:“我捨不得,我會心痛。”

霍雲山不知道他是捨不得她去死,還是捨不得離開她。

赦拓已經放開她,翻身上馬,陌陌望着霍雲山,探身下來狠狠吻住她的嘴脣,然後放開她。霍雲山看到他明亮的眼裡閃着溫柔的光,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就像上一次的分別,似乎是想牢牢記住她的樣子,嘴角露出一點笑。

霍雲山看見這一笑,忽然很難受,心裡像被重錘砸了一錘,悶疼悶疼。她站在赦拓投下的陰影裡,只感覺到心痛。

她跟赦拓有一種相似的無奈。因這無奈不得不走上陌生的路。他們就像沙漠裡的菟絲子,有着頑強的生命力和隨遇而安的能力,但是沒有根。當兩棵菟絲子相遇,他們欣喜和相惜,但一陣風吹過,又滾落得不知去向。

“等我回來。”赦拓說。

“等我。”霍雲山說。

二人遙遙揮別,直到望不見彼此,目光仍留在遠方。霍雲山不禁想,若他們倆就是戈壁沙漠上相遇的流浪人該多好,可以相互跟隨漫無目的地遊蕩,因爲有了對方,所有的遊蕩都是幸福的旅途,所有的停頓都是甜蜜的回憶。

可惜,人在這世上被賦予了太多的身份。身份讓人不再是單純的人,給人帶來一些什麼的時候,也給人戴上了枷鎖,讓人不再只爲自身最初的意願生活。

不識身份時的相識相愛是最真摯的感情。

霍雲山把血書交到李慈煊手中,陸謙在一邊看到霍雲山神情憔悴,問:“您要緊嗎?”

“他說他的生死全在這裡,您救他的恩情他銘記於心。”霍雲山眼巴巴望着李慈煊說:“還有多謝您出手相救。”

李慈煊看了她一眼。明白最後這一句是也是她想說的話。

他說:“我知道了,你放心,你暫且住下,有些事情還要請你幫忙。”

等霍雲山辭去,陸謙問:“信上寫的什麼?”

李慈煊把血書遞給他。

陸謙展開,正反查看,只有血跡,再看,還是沒有字跡,擡頭去看李慈煊。

卻見李慈煊舉目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等李慈煊回過神,已經日影西斜,如血的殘陽照在身上,有種悲涼的悽豔。李慈煊看着桌上的“血書”,嘆了口氣,這哪裡是血書,這分明是最動人的一封情書。

這哪裡是情人間的書信,分明是封絕交信。

霍雲山跪坐在被褥中,手中捧着一張薄薄的書信,短短一個月,她的傷寒還沒痊癒,赦拓的態度就已轉變。

柔奴搶過信來,讀完柳眉倒立,把那信撕得粉碎,罵道:“天下男兒皆薄性,突厥男人也一樣!今日山盟海誓,轉頭就娶了公主貴女。就該讓他死在小清涼山,救他做什麼?姐姐,天下男兒多得是,沒了這個忘恩負義之徒,讓殿下再給你物色幾個好的,讓你挑。莫非就在一棵樹上吊死?”

霍雲山沒有聽見柔奴說些什麼,只是愣愣的,她忽然想起那夜赦拓在她耳邊說的話:“我做了什麼,你也會這樣吧?”霍雲山其實理解赦拓,在這樣的局面下,只有藉助妻子家族的力量纔有可能翻身。她向來覺得自己是個灑脫之人,原來心也會痛,不禁想,她與赦拓只有在身邊的時候纔是彼此愛的人麼?一旦分別,便各有揹負,不再是自己。

柔奴還在罵。

霍雲山忍下心中痛楚,輕輕嘆了口氣,說:“男人啊,總有那麼點兒雄心壯志。”

柔奴噤聲,不可置信地看着霍雲山。

霍雲山仰頭對她說:“你去對廢王說,問他要我做什麼?”

“你要幹什麼?”

“我欠了他一個情,自然要還。”

“還了之後呢?”

霍雲山沒說話。

“你要走嗎?又要離開我?”柔奴撲到她身邊,抱住她說。

霍雲山沒有再敷衍她,說:“朝雲,年少時候的事情我真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我是謝家大小姐,我就是邊塞孤兒裡普通的一個。我記憶裡就在龍官寨長大,眼裡看到的是大漠戈壁,耳中聽到的邊塞俚語,京城離我太遠了,廢王、錦衣衛他們想要什麼,我也不能理解。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也知道你尚在人世,如今得廢王保護,我也放心了。我只想回家,回龍官寨。希望你能理解我。”

柔奴默默起身,走到門邊,轉身說:“姐姐,我真羨慕你。”

李慈煊分毫不取,還爲霍雲山準備了車馬,反而讓霍雲山心中越發覺得虧欠了他。但她一介草民,即便是廢王,到底是個王爺,她沒有自信能有報恩那一天。只得將這份恩情在心中默默牢記。

柔奴眼中帶淚。

霍雲山作爲長姐,還是對李慈煊說:“請您善待朝雲。”

李慈煊拉住柔奴的手,讓她立在自己身邊,說:“你放心,我會護她周全,不再受苦。”

“若王爺有用得上我的一天,只管開口,您這份恩情我記在心裡不會忘。”

李慈煊微微一笑。

姐妹二人抱在一起,沒有惜別的話語,只有默默垂淚。

此去山高水長,可能永無再見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