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 福王因身體抱恙告了假,在府中專心修養。整日在怡性齋中,與二僕一友賞雪讀書, 倒是愜意。轉過年節, 正月十五, 霍雲山耐不住寂寞, 自己砍竹扎花燈, 做了一個奇醜無比的花燈,連一直奉承她的德寶都難開口誇讚。
李慈晏便邀了霍雲山登上馬車,從偏門轉出, 到街上賞燈。
被困了一個嚴冬,又因有了一層偷偷摸摸的意思, 反而覺得格外有趣。
二人來到江邊, 正逢燈會高潮, 無奈霍雲山根本猜不出一個燈謎,只得巴巴望着李慈晏, 李慈晏俊臉一轉,纔不屑在此露臉。最後李慈晏實在看不過去,花錢買了一盞小小的鯉魚燈,給霍雲山提着。看霍雲山高興地跟個小孩兒一樣,心情大好。
李慈晏領她進了一家酒樓, 樓內亭臺錯落, 轉過曲折迴廊, 看見盡頭站着的正是鐵七爺, 霍雲山才知道此行並非臨時起意, 李慈晏早做了萬全準備。
推門進去,是一間寬敞的房間, 家居擺設就是霍雲山這樣的外行人也能看出不是俗物。
桌上擺好了酒菜,推開大窗,燈火輝煌盡入眼底,難得是窗外花木扶疏,能聽見些許熱鬧,但卻不吵,屋中人輕聲對話也能聽清。
霍雲山欣然坐下,李慈晏對面而坐,兩人靠着窗,邊看人來人往,邊吃菜品酒。
霍雲山感嘆道:“真是由儉入奢易啊,想我纔來京城土包子樣兒,在你府中住了幾日,平日也沒覺得怎麼,就是耳濡目染,方纔見那曾經常住的客棧,眼裡也是瞧不上了。嘖嘖,以後怎麼了得?”
相處久了,李慈晏也知道霍雲山看着是個嚴肅板正的人,其實內心天真爛漫,他心道:“怎麼了得,以後不走了便得了唄。”
李慈晏悶頭喝了兩杯酒,有些高興。看霍雲山還是給自己倒的茶,攔住她,說:“今兒得喝兩杯才儘性。”
霍雲山忙捂住杯子,說:“我真喝不得,喝不得。過年都沒喝,就喝茶。”
李慈晏指着她想罵,忽又放過她,轉而自飲自斟。等了會兒抽個空子,看霍雲山正忙着看景,給她茶杯裡摻了半杯酒。
引她碰杯,一飲而盡。
霍雲山喝完大呼上當,似乎糾結了會兒,索性提過酒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對李慈晏說:“你耍詐,待會兒你可得善後。”
李慈晏自罰三杯。
一壺酒還沒喝完,李慈晏就看出霍雲山有點兒不對了。整個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跟做賊似的亮,忽然落下淚來,竟嚎啕大哭,看得出是傷心得很。
李慈晏在一邊看得好笑又心驚,問:“你怎麼了?”
霍雲山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哭。好難受,我心裡難受。”眼淚根本止不住,李慈晏的手帕都溼透了,霍雲山仍在痛哭,把杯子往地上一砸,說:“不要你了!”
這下李慈晏也明白了,赦拓離她而去,實際上是選了別的女人,拋棄了她。平日看霍雲山沒什麼,原來心裡也會難受,可即便是這樣了,心裡難受卻說不出來。
他順着霍雲山的背幫她順氣,等她哭得打了嗝,哭聲漸歇,人也脫力匐倒,迷迷瞪瞪似睡非醒。李慈晏將她背在身上,耳邊聽她低語,說:“心裡難受。”
李慈晏哄她,說:“我揹你回家去,就不難受了。”
等他們回到府中,霍雲山已經醉的人事不省。
鐵七爺問:“這是喝了多少?”
李慈晏仔細回想了下,說:“好像就一杯半。”
二人相對失笑。
第二日霍雲山起來神清氣爽,看李慈晏盯着自己,便問:“你看我做什麼?怎麼了?”忽然想起什麼,問:“咦,我的鯉魚燈呢?我記得一直提在手上沒撒手啊?”
李慈晏再看她一眼,自言自語笑道:“還真不記得了,難怪不沾酒。”
到中午的時候,霍雲山纔想起來自己昨晚喝酒了,但全然不記得喝酒後發生了什麼,恐怕又是出了什麼幺蛾子,想起早晨李慈晏的眼神,只得抱頭懊悔,假作不知。
春風化雨,暖意漸濃。
德寶已經換了春裝,笑眯眯從宮中來到王府,看福王正在教霍雲山臨帖。
李慈晏在一邊斜眼看着,手裡這時候拿着一把扇子,正是那把白玉扇,一下敲到霍雲山肩上,罵道:“蠢!又錯了!怎麼老改不過來。”
難得霍雲山竟然一聲不吭,埋頭苦練。
德寶看那紙上只空了兩個字,便又縮回來,在外頭等着。聽裡面似乎是擱筆了。
霍雲山問:“怎麼樣,怎麼樣,最後兩個還成吧。”
李慈晏不屑地說:“還成吧。嘖嘖,朽木難雕。”
霍雲山竟然笑嘻嘻地說:“這練字得從小練,我覺着我還不錯了。當然了得,多虧得您指點。”
德寶在門外咳嗽一聲。
過了一會兒李慈晏施施然走出來,手中握着那扇子滑不留手地來回倒騰。
德寶放輕了聲音說:“殿下,宮裡選了宮女,讓來問府裡要幾個。”
李慈晏心不在焉,說:“不用了。”
德寶說:“景王府三個,南宮兩個。”
李慈晏說:“就兩個吧。給王妃去安置。”
德寶領命而去。李慈晏擡眼看見院中去年新植的海棠竟然開了花,一陣春風,花枝搖曳,幾點花瓣隨風飄起。他已經多少年沒有好好看過這春花萌動,若是春風常在,繁花似錦不消散,一直在這怡性齋中淡薄度日倒是心甘情願。
只可惜韶光易逝,平常難求。
他回頭看了眼,霍雲山又埋頭去練字了,她的頭又低了,但李慈晏沒有再去糾正。
隨着春選,一批新人進入宮廷,必定又有新的故事開始。而他這裡的故事,已經籌備了整整一個冬日。
京師已聚十二萬大軍,糧草具備,景王準備開往西北,增援賀桂。
霍雲山聽得這消息,心中大鬆一口氣,景王得勢離京,她這個小嘍囉應該再進不了他老人家法眼,自可歸去。況且景王身懷地圖,我軍破敵指日可待。
霍雲山哼着小曲,想着回程的事項,一不留神,把那株開花海棠上所剩不多的殘花拔了個乾乾淨淨。
李慈晏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樣子,心中知曉霍雲山在高興什麼,蹙眉道:“你這是歸心似箭,春心蕩漾啊。”
霍雲山看見李慈晏,本是歡喜地準備湊上去。聽了他這話,頓時反應過來,景王得勢,必然福王受挫,自己這般開心,似乎是有不妥。剛想說句軟話,卻聽他說什麼“春心蕩漾”,頓時也來了脾氣,到底有所顧念,沒說話,腳下卻站住了。
李慈晏看她竟然一句話沒有,反倒冷冷地站在那兒,料定是自己說中她的心思,想去尋赦拓,心中火氣再也壓不住,笑道:“好好,如今有人翅膀硬了,不屑在我府中呆了。自有那得勢人可投奔。”
霍雲山莫名其妙,哪有這麼大火氣,想到他正逢曲折,再忍。
不料李慈晏看她毫無反應,越發覺得自己看透了她急於要走,不依不饒道:“你要走便走,如今我這小廟難容大佛。”說罷摔袖而去。
這下霍雲山也火了,在他身後說:“我一介草民,王爺這裡高攀不起。既然王爺逐客,我自然麻溜地滾蛋!”
鐵七爺跟在李慈晏身後,等主子火氣稍平,就有德寶來報,說霍雲山要出府。
李慈晏聞言將手中書冊一摔,咬牙切齒道:“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既然要走,就讓他走。”
鐵七爺跟着德寶出來。
德寶往裡看了眼,問:“怎麼這麼大火氣?”
鐵七爺擺擺手,把他拉到一邊說:“別說了,幾件事湊一塊兒了。今早上去準備出征迎送,遇到景王,鬧了點兒不愉快,又被聖上說了兩句。好麼,北邊兒來了信,又說那個突厥四王子竟死灰復燃。”
德寶一拍手,點着這最後一條,恍然大悟說:“難怪了!那霍大夫那裡?”
“如今景王哪裡還管她,既然王爺讓她走,那就這麼着,不過還得讓人盯着,保不定王爺哪天又失悔,拿我們開刀。”
霍雲山便重歸市井。
因迎送事宜,李慈晏在宮中住了小半月。等大軍出征,才搬回福王府,在怡性齋中看到廂房門窗緊閉,心中不是滋味。
似乎纔過去的不是嚴冬而是陽光明媚的春天,這來的不是春光明媚,反倒是寒冬雪封;又似乎那門一推開,便是霍雲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