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霍雲山的習慣,傷了夜歇兩天。可她心裡有事,第二天一早,問明王爺不會來請她,霍雲山便去廂房找這院子裡的孟掌事孟楓琚。楓琚開着門在屋裡拆洗被褥,一個梳雙髻的小丫頭在旁邊搭手幫忙。
霍雲山在門上敲了兩下,楓琚扭頭見是她,彎了眉眼說:“稍等下,這就好了。”把手裡的活幹完,小丫頭把被子搬出去曬。楓琚撣了撣身上的絨絮,走到門前來說:“霍大夫,有事嗎?”
霍雲山是個隨意慣了的人,也沒在意,說:“孟掌事,我要出府辦點兒事,不知道給誰說。”
楓琚問:“出府啊,您有什麼要緊事嗎?”
霍雲山不是個呆子,可自己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但又一想,自己好歹是府上請來的大夫,不至於被限制自由,便硬氣的吐出三個字:“恩,有事。”
楓琚見她這樣,猶豫了下,說:“那我去稟明王爺。”
霍雲山知道她頂多是向管事的,要麼就是鐵七爺請示,這點小事,要是等王爺示下恐怕到明天都不一定能有結果。果然,等到都快吃中飯的時候了,楓琚來敲她的門,遞給她一張小條,攤開了,上面寫着“東美”。楓琚解釋:“這是東角門的進出便條,報鐵七爺的名就成。戌時下鈅,霍大夫別誤了時辰。”
霍雲山揣着小條回房去稍微眯了一會兒就出門了。
經過門房的時候,守門的家丁看了她這條子,面上沒什麼好神色,揮揮手說:“早去早歸,勿誤下鈅。”
霍雲山沒計較,她站在府門口,看看左右兩邊的街上,行人稀稀拉拉,正巧有頂綠呢轎子吱吱呀呀的經過。王府周圍哪裡會熱鬧,霍雲山擡頭看看日頭,選了面朝太陽的一邊踱過去,陽光照在臉上熱忽忽的。直到拐過兩個街口才看到熱熱鬧鬧的人羣集市。
霍雲山先去住處把剩下的東西打包好,退了房子,又去常去的幾個飯館茶樓會了帳,把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一看時間,已經過了飯點。
她走完一條街,身上出了一層薄汗,臉油口渴,找了半天也沒找見一個吃飯的地方,倒是撞到個門簾齊整的茶館。大堂裡搭了個臨時的臺子,一個乾瘦的中年人在上頭拉弦。臺下有個五六歲的小乞丐捧着半邊破碗在一邊等着,旁邊還有個更小的,應該是妹妹,攥着姐姐的衣角,咬着頭巴巴望着鄰桌的一碟點心。
茶童瞧見她,笑問:“客官裡邊兒請,客官幾位?瞧着面生,頭回來吧,我們這兒雲片茉莉花茶味兒夠。”
霍雲山心中好笑,這茶童會瞧人,看她一身粗布,推薦的都是價賤解渴的茶,她擡頭四下掃了眼,周圍的大多是尋常人物,這家店面對的人羣也就是這些,便要了一壺茉莉花茶。
其實霍雲山不算窮,她十二歲跟着師父學醫就有進項,而今醫術小成,她也不是個只救人不求財的聖人,手裡從來沒缺過錢,一貫有了就花,花了再掙,只是手裡沒什麼積蓄罷了。
她挑了張臨窗的位子,窗外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放眼望過去,屋檐交疊,京城這樣大,人在裡頭顯得真小。霍雲山留神看了半天,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喝完了一壺茶,靠着窗子出神。
拉曲兒的人一曲終了,接了賞錢捏出兩個丟進那姐姐的碗裡,兩姐妹一圈下來得了四五個錢,千恩萬謝。
霍雲山本來有心想找人把童謠傳揚出去,忽然又改主意了,靈光一閃,想到了點別的。
霍雲山初到京城時,選在天橋略顯張揚地行醫,不是沒有想過傳歌謠的法子,但名氣沒起來,傳唱太刻意,便按下了。如今得償所願引起了福王的注意,算是有了傳唱的資本,歌謠在坊間流傳開來,也可以理解成是對一介女流以布衣之身進王府奇事的傳唱。
可是,既然上線是個貴人,坊間傳說可能難入其耳。況且歌謠這東西,都是有心有所圖,太明顯。已經進了福王府,再傳出造勢的歌謠,反而引人生疑。
有心人會問,都入了福王府,還要再吸引誰的注意?
而且貴人有貴人的圈子,京城統共這麼大,達官顯貴應該都是相熟的。身在福王府,就算是一隻腳踩進了這個貴人圈。反過來再想,進福王府,就是對自己最好的造勢了。福王作爲皇四子,與其兄的太子位之爭引得多少人注意,福王的病牽動多少人的心。自己的出現八成已經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了。當務之急是穩住,治好福王的病。
可看福王的情形,這個時間略長。
從前在龍官寨的霍雲山是不會想到這些的,就是未進京城前的霍雲山不會想到這些。這一來,霍雲山自覺自己變得不一樣了,想得更多,過得更費心了。
霍雲山想透了,歇足了,會了茶錢從那兩姐妹旁邊擦身出了門。
在回去的路上,霍雲山步履輕盈。只是進王府門的時候,翻了半天才從錢袋子裡把那張門條翻出來,已經皺的不成樣子了。那門房仔細看了,直接塞進了腰帶裡。霍雲山看他抄着手轉身走了,這才明白過來,要是再出府還得再要條子。
王府的待客之道果然與衆不同。
這一日,霍雲山修整了一天,福王爺調整了一天。
第二天,兩人第三次見面。
因爲霍雲山存了要利用福王的心,再見到福王爺耐心便多了幾分,脾氣也少了幾分。
但是霍雲山看見福王腕子上那塊絲帕,心裡還是不爽了,耐着性子把了脈,心裡明白前日那方子是白寫了。
看鐵七爺在一邊研墨,只得又把那方子寫了一遍。心道這回該吃了吧。
李慈晏接過方子,用無名指的指甲在方子上劃,說:“這個二分,這個減一分......”
霍雲山一直在一邊冷眼瞧着,看王爺那樣子不像是遵醫囑去煎藥的,心裡就有些不痛快。再看他改方子,頓時竄起無明業火。上前把方子搶到手裡,冷笑一聲說:“這行裡,最忌改人家的方子。您吃便吃,不吃便不吃。”
福王空着的手一捏,扭頭望向霍雲山。
“請我來治病,最最要緊的是什麼知道麼?”霍雲山問。
福王漸怒。
“是信我。不信我請我來幹嘛?”霍雲山把方子揉成一團丟在腳下,說:“再說了,您要是有改方子的本事,還會病着嗎?既然你不信我,我還傷什麼神費什麼力?我一個山野粗人,也不便久居王府,就此告辭了。”說罷轉身出了府門。
鐵七爺眼看兩人沒三句話就說掰了,想去攔霍雲山。王爺在一邊說:“讓她走!”那語氣分明也是火了。鐵七爺只好眼睜睜看着霍雲山邁過門檻,穿過石子小徑,轉出院門。
霍雲山略瀟灑的背影讓福王爺越發不快,冷冷地橫了一眼鐵七爺,七爺識相地出去,順手把揉碎的方子一併帶走了。
福王李慈晏病後鬱郁難舒,肝火頗旺。好在雖然生氣,但理智仍在,多半是一個人躲在房裡發發脾氣,悶氣出完了,除了眉眼不大順,其他還好。
鐵七爺出了門,喚來兩個得力的小廝候在門外。自己攥着方子去找人。
鐵七爺心裡是偏向霍雲山的,也說不上來爲什麼,大概是那晚上的確用她的藥把症狀壓下去了,也可能是看見她能在福王殿下跟前都這麼挺着腰桿子說話,有本事的人自然也有脾氣。但是王爺的脾氣大家也都清楚。他看了另兩位幾眼,從他們眼裡也看出了幾分左右爲難。最後還是鐵七爺開口:“袁大夫,這藥兩樣吃法有事沒事?簡單點兒說,別太深,用我們倆都聽得懂的話說。”說着指了指自己和姜管家。
袁成泰捏着山羊鬍想了想點頭說:“無大礙。”
鐵七爺心裡拿定主意,但面上仍然躊躇的樣子,對袁大夫說:“袁大夫,王爺那裡上回吃了您的藥說是舒坦些。您老難請,既然來了,就請給王爺把把脈,瞧瞧吧。”
袁成泰本來就是被姜管家請來給王爺看病的,雖然對這張方子有疑惑,也沒有多問。便跟着人去了怡性齋。
鐵七爺留下姜管家,說:“咱們吃誰的米操誰的心。等會兒袁大夫開的方子,咱暫且不用,用這個。先按照減了劑量的給王爺吃三日,再按照這份沒減的再吃三日。若是前者好,咱再說,若是後者好,那咱就去把人給請回來。怎麼樣?”
姜管家看了鐵七爺一眼,說:“那就聽七爺的吧。”
於是事情就這麼去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