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下手的是袁一平。第一刀就戳進了楊宏全右大腿的內側。進刀很深,藍制服棉褲先是翻卷起一團雪白的棉花,隨即就被噴涌而出的鮮血浸透了。再後來,整條褲腿都溼漉漉的。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袁一平缺乏格鬥場上的歷練。
他或許經常下手打人,也不是第一次動刀子,但遠不具備以命相搏、拼刺格鬥的經驗和心理素質。刺出第一刀以後。那句著名的決鬥法則迅即在他身上應驗了:先下重手的人必然最先膽怯,除非你真的想殺人!
袁一平當然沒有殺人的預謀,而且也沒有做好必要的心理準備。他是學生幹部,與人爭鬥時憑仗的是勢力而不是刀子,但是他仍然先下了重手,舍長而用短,這是他的悲劇。
刺出第一刀以後,袁一平和楊宏全似乎都被這個突然變故嚇愣了。兩個仍傻呆呆地相互扭扯和掙動,又僵持了好一會兒。有人注意到,袁一平此時面色蒼白、呼吸粗重、目光呆滯,顯得極度緊張和恐懼。刀子還在他的手中,抓得緊緊的。持刀的手臂卻高高地舉向頭頂,血水順着刀柄流淌到他的手上和臉上,又髒又粘。
“他這時應該扔掉刀子,”陳成後來曾淡淡地評論說,“這樣他緊張的心理會得到緩衝。”
而直到這時,楊宏全的那把刮刀仍沒有從後腰裡撥出來,以至於人們都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有一把刀。
後來,袁一平先鬆開了手,這就註定了他的死亡。
據說,袁一平當時哭咧咧地怪叫了一聲,同時用雙手狠狠地推了楊宏全一把,幾乎把楊宏全推倒在地;而他的匕首卻在不經意中劃破了自己的臉。他又愣怔了一下,竭力挺直腰板,大喘了兩口氣。但是,他隨即就崩潰了。
人們說,他突然轉過身,瘋子般地向遠處跑了。
楊宏全立即就追了上去。
這是一種本能的或下意識的追擊,完全是由敵人的突然脫逃而誘發的,而且幾乎可以肯定不會有任何結果。
因爲所有的目擊者都證實說,他傷得很重,動脈肯定被切斷了,流了大量的血。血水灌滿了他的鞋窩,每跑一步都濺出一圈血點子。血是熱的,地面上飄散起淡淡的白色霧氣。
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人高馬大的袁一平競沒能跑掉。而且,根據地面上的血腳印計數,楊宏全僅用了13步就追上了他。
13個血腳印:數字和陰險和色彩的不祥竟組合在了一起。
廣場上的人太多了。袁一平鑽着人縫猛跑了幾步,突然迎面撞在一位中年婦女的身上。應該說,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表現出了人性本能的善良,在與中年婦女碰撞的一剎那,袁一平竟猛地聳身向後頓住了腳步,從而使那位婦女僅被碰得趔趄了兩個就站穩了身子,袁一平自己卻不得不在原地停頓了下來。當然,他的停頓和遲緩也僅僅延續了半秒鐘。
但是,半秒鐘就足夠了。楊宏全就在這同一時刻撲到了他的身後。前仰而後撲,兩股力相向作用,使楊宏全手中那把七英寸刮刀被齊根兒送進了袁一平的後心。他們合力殺死了他們自己。
根據目擊者的陳述,這時,袁一平慢慢地轉過身來,困惑不解地看着楊宏全;然後,他又緩緩地仰起頭,眯着那雙已經失去了神采的眼睛,悵惘地望着頭頂上方湛藍的天空和那輪血紅色的冬日,若有所思地嘆了一口氣;最後,他極不情願地、慵懶地躺倒在廣場高大的水泥砌塊上。
他的姿勢並不雄壯,四肢鬆軟散漫地攤撒開,但是右腿痙攣了幾下之後再也沒有伸直,擺成了一個走了形的“大”字。
楊宏全臉色煞白,失血和驚恐使他完全喪失了自持力。他彎下身子乾嘔着,幾縷涎液從嘴角一直掛到胸前,使那張曾經挺漂亮的臉上看上去污穢不堪,像一個白癡。
當人們逐漸圍攏上來時,他擡起了頭,張惶無助地向人們望去,嘴一張一閉,似乎想解釋些什麼,但是他終於什麼也沒說出來。後來,他緊緊地閉上雙眼,一顆巨大的淚珠順着面頰急速地向下滾落,在藍制服棉衣的前襟上濺落成無數水星。
後來有人說,楊宏全仰倒的姿態近乎是完美的,身板筆直,鏗鏘有聲,像是在演舞臺劇。
許多人特意提到,楊宏全倒地的位置恰好在袁一平的頭上方,從而爲那個不成功的“大”字重重地添了一筆,構成一個難看的、然而卻令人心驚肉跳的“天”字。
天。一個沒有精確概念的概念。它總讓人聯想到命運。
此時,楊宏全的老母親正在廣場上轉悠着找兒子。
兒子早上是賭着氣從家裡出來的,他想把家裡的洗臉盆帶走,母親沒有同意。家裡就這一個盆,全家人洗臉洗腳都用它,你帶走了,你爸用什麼?
兒子剛一走,母親就掉了淚。她從鄰居那裡借了兩塊錢,買了一個新洗臉盆,送到火車站來了。
當所有的人都被這起瞬問發生的血案驚呆了的時候,有一個年輕的姑娘在此時此刻卻表現得從容而又鎮定。她就是那個戴着一條大花圍巾的姑娘。
她從水窪裡拎起那隻橙色的皮箱,用棉手套揩去皮箱上的泥漬,解下那條花圍巾包裹在皮箱的外面,使它不再那麼醒目扎眼。然後,她悄悄地又把它放回了行李堆裡。
幾分鐘以後,這件標記着陳成名字的、沉甸甸的皮箱就被裝上了行李車,發運到山西去了。
姑娘目送着皮箱被拉走了,緩緩地舒了一口氣。她對於袁一平和楊宏全之間的流血慘劇,似乎完全不在意。
後來有人堅持認爲這個姑娘就是王星敏,陳成名義上的女朋友。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許多材料都可以證實王星敏當時肯定沒有在現場。如果在場的話,她應該是可以制止慘劇發生的第三個人。
那麼,這個姑娘到底是誰呢?
搬運工人注意到,姑娘的左手有殘疾,手背上那道深紫色的疤痕使她的手不能完全合攏。
這時,廣場四周的高音喇叭中傳出一個甜美的女聲,通知赴雁北的知識青年們開始進站登車了。隨後。她開始一遍又一遍地誦讀關於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一聲又一聲地代表首都人民向他們表示“最最崇高的敬意”。她的音調高亢而造作,亢奮中掩飾不住局外人的幸災樂禍。
有一點是清楚的,袁一平和楊宏全都不可能再登上這次專列奔赴他們寄予希望和野心的農村廣闊天地了。
他們中的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也僅僅多活了幾天。他們以死的方式留在了故鄉,留在了城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