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弒母一桉,張斐今日也表現的更爲輕鬆,直接就讓檢方陳訴。
但由於此桉着實太簡單,真心沒什麼可說的,蘇轍也沒有表現的慾望,當即要求傳馬小義上堂做供。
只見馬小義今兒穿了一件嶄新的警察制服,是激動地上得庭來。
旁觀的秦義傑見罷,真的認爲馬小義沒有騙他們,他是真的很想上庭,這種激動、喜悅是裝不出來的。
張斐瞧了眼這小子,心中一嘆,如今那些輔警都還沒有制服的,這廝卻還弄套新得來,就不怕被打麼。
蘇轍問道:“馬警長,請你將這個月十二日早晨發生的事陳述一遍。”
“是。”
馬小義用力地點點頭,然後道:“當天早上俺與輔警徐坤鵬和輔警霍鴻在北城永濟坊吃早餐,吃到一半時,突然有一人前來告狀,說是有人販賣私鹽。”
此話一出,庭外頓時響起一陣議論聲。
隱隱聽到不少髒話。
顯然是不爽那報信之人,百姓也喜歡那物美價廉的私鹽。
庭內反而非常安靜,只是瞟了瞟別人。
這到底是誰安排的?
這一聽就知道是一個陰謀。
“肅靜!”
張斐敲了下木槌,等到庭外安靜下來,他又向馬小義道:“馬警長可以繼續了。”
“哎!”
馬小義點點頭,又繼續道:“於是我們跟着那人去到隔壁街的一條小巷內,見到有個人正在販鹽。”
張斐問道:“馬警長是如何確定,那人正在販鹽?”
馬小義道:“因爲當時正在有人數錢給那鹽販,且提鹽準備離開,於是我們上前準備詢問。結果那鹽販還問我們是不是來買鹽的。”
“哈哈...!”
院外立刻響起零星地幾聲笑聲。
他們一笑,馬小義更是來勁,也跟着嘿嘿笑。
“咳咳!”
張斐給了一個警告的眼神。
馬小義立刻閉嘴。
張斐又問道:“接下來了。”
馬小義道:“俺就順口問那鹽販,‘多少錢一斤’,他就說,‘二十文錢’,俺就又問他‘你這鹽賣得咋這麼便宜’,他說他的鹽是私鹽。俺就將他給抓了。”
院外笑聲更甚。
這真是沒救了!
旁聽的官員聽得是直搖頭。
這都已經不能說是人贓並獲,簡直就是不打自招,這種情況,你張三都要搞得這麼盛大,如果不是你愛出風頭,那麼就是你要此桉擴大化。
張斐問道:“你抓的鹽販可有在場?”
馬小義先是一愣,旋即張望了一下,指着對面道:“就是他。”
大家偏頭看去,但見犯人席上站着一個男子,是滿臉褶子,那腰背已經彎曲的如同一個小老頭,任誰也不知道這黃桐也就比蘇轍大四五歲,也才三十四五。
方纔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馬小義身上,沒有注意到嫌疑人已經被帶上堂來。
“嗯。”
張斐點點頭,又偏頭看向那中年男子,道:“黃桐。”
“小民在。”
黃桐哆嗦着身子,點了點頭,都不敢直視張斐。
張斐問道:“方纔這位馬警長所言,可否屬實?”
黃桐畏懼地瞟了眼馬小義,又偷偷瞄了眼張斐,點了下頭。
張斐又問道:“你是否知道,這販賣私鹽是屬於違法行爲,而且根據警署提供的證據,你所販賣的私鹽已經達到十二斤,是足以判處你死刑?”
黃桐垂着頭,沉默不語。
可正當這時,忽聞一聲哭喊:“咱家也沒有辦法,這個要不賣點鹽,咱家老小都會餓死的,求官人饒他一命啊!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黃桐勐地轉過頭去,但見一個婦人擠上前來,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夫人!”
黃桐哽咽一聲,當即也落下淚來。
張斐敲得幾下木槌,但那婦人仍舊跪地不起,甚至還向張斐磕頭。
張斐趕緊示意庭警將婦人帶走。
“莫要傷我夫人。”
黃桐突然擡起頭來,朝着向張斐喊道。
張斐道:“放心,不會傷害你夫人的,只是她現在情緒不穩定,留在這裡,會影響到庭審,警察會帶她到邊上的小屋歇息,讓她先平復情緒。”
黃桐見那些庭警是比較溫和地將他夫人給攙扶下去,這才放下心來,又見這庭長語氣溫和,與其他官員不太一樣,臉上的畏懼也少得幾分。想到自己若是被處死,這一家老小恐怕也難以生存下去,這橫豎都是一死,他也豁出去了,神情突然變得激動起來,“小民也不想販賣私鹽,但...但是小民是被逼無奈,這要不賣點鹽,小民一家老小全都活不下去了。”
他也委屈,哪家鹽戶不賣點私鹽,不然的話,他也不敢這麼大膽,直接告訴別人,我賣得是私鹽。
“是嗎?”
張斐問道:“可是據本庭長所知,你們鹽戶只要每年繳足十二萬斤鹽,就能夠拿到四十五貫的鹽本錢,雖然這錢不算多,但養活一家應該不成問題吧。”
這回都不用敲槌,庭院內外是鴉雀無聲。
黃桐僅存那一絲理智,使得他還是愣了下,但很快便言道:“那也得有四十五貫,我今年纔拿到八貫錢,再去製備一些製鹽工具,可就所剩無幾了。”
“八貫錢?”
張斐低頭瞧了眼文桉,“根據朝廷法度,鹽本錢會分兩次發給你們,第一次是發十八貫錢給你們,等到繳足鹽後,再發二十七貫錢給你們。”
黃桐道:“但是咱們每年去交鹽,受潮、損耗,可全都算咱的,這就得扣錢,而且是以四十文錢的鹽價去算,這弄不好,鹽本錢一文都拿不到,咱還會欠官府的錢,咱今年只拿到八貫錢,就是因爲去年欠了二十貫,去年扣十貫,今年再扣十貫,年末還得扣十貫。”
這一番話下來,庭外百姓頓時是羣情激憤。
“真是豈有此理,官府收鹽才一斤纔不到一文錢,但是扣錢就算一斤四十文錢,這不是在搶錢麼。”
“難怪人家寧可落草爲寇,也不當這鹽戶。”
“要還不讓人買點私鹽,這不是要將人活活逼死麼。”
......
其實這些百姓哪裡不知道這情況,只是平時不敢說而已,如今這麼多人,只要有人開頭,立刻就喧譁起來。
而庭院內坐着的官員,則是個個面色鐵青。
上當了!
這小子擺明是要整我們啊!
“肅靜!肅靜!”
張斐敲了幾下木槌,見沒有用,當即叱喝道:“誰人再敢喧譁,本庭長將治他蔑視皇庭之罪。”
如此威嚇,門前才漸漸安靜下來。
張斐瞧了眼桌上的供詞,道:“根據你的供詞,你所販賣的鹽,都屬多產所得,不知是否?”
黃桐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而你方纔說,你之所以拿不到足額的鹽本錢,是因爲鹽受潮,或者繳納過程中的損耗,那你爲何不將多產所得的鹽補上?你賣私鹽的價格才二十文錢,但若你補上,將會得到四十文錢的鹽本錢。”
黃桐道:“這是補不上的,補上的鹽又會受潮,又會損耗,這麼算下來,可能就等同於沒補。”
張斐點點頭,又道:“那你也可以出售給官府,如此做法,亦不違法,又能獲利。”
黃桐道:“如果我拿出這些鹽來,官府就回讓我補上損耗,可能到頭來就連一文錢也拿不到,還欠官府得錢。”
張斐皺了下眉頭,道:“你說得可都屬實?”
黃桐道:“小民所言,句句屬實。”
張斐點點頭,又回頭看向許止倩,“收鹽一事,是誰在管?”
許止倩小聲道:“押司李永濟。”
張斐又向蔡京道:“傳押司李永濟。”
蔡京立刻起身朗聲道:“傳押司李永濟上庭。”
話音未落,就聽得一聲跺腳聲。
不是李永濟是誰,只見他一臉懊惱之色,猶如中了大獎一般。
這種情況,誰第一個上庭,誰倒黴。
因爲誰也不清楚張斐的路數。
來到庭上,李永濟拱手一禮,“押司李永濟見過張庭長。”
他就是一個小吏,張斐比他高N級。
張斐笑道:“李押司請坐。”
“多謝!”
李永濟戰戰兢兢坐了下來,真是如坐鍼氈。
張斐問道:“方纔黃銅之言,李押司可有聽到。”
李永濟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不知是否屬實?”
李永濟訕訕道:“我...我也不大清楚,這麼多鹽戶,我不太記得。”
之前錄口供時,可沒有問這些問題。
越看越像似一個陷阱。
張斐也沒有勉強他,只是問道:“官府收鹽是以不到一文錢的價格,但算損耗卻是按四十文的價格,這是否屬實?”
李永濟猶豫片刻,還是點點頭。
這種事,只要問出來,那就沒得瞞,畢竟這又不是秘密。
張斐又問道:“這是爲何?”
李永濟也是老油條,立刻道:“因爲這鹽不是交給我們的,我們是得如數上繳朝廷,朝廷又得賣給鹽商,這錢是一文都不能少,我們倉司也沒有辦法。”
直接甩給朝廷,他們不補,就得我們來補,那我們傻麼。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朝廷可有規定損耗的折算價?”
李永濟搖搖頭道:“這我不清楚,上面是怎麼吩咐的,那我們就怎麼算。”
張斐問道:“不知你們這損耗又是怎麼算的?”
李永濟道:“由於人手不足,也難以清點出具體損耗多少,故此我們只能平均來算,就是一囊算一斤損耗。”
一囊就是三百斤,一大引就是兩百斤。
張斐問道:“這是朝廷規定的?”
李永濟搖頭道:“我不知道,反正是上面定的。”
本職之外的問題,他一概往上面推,這種問題,能不答則不答。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李押司應該清楚這交鹽的過程吧。”
李永濟點了下頭,這是他的本職工作,沒法說不知道。
張斐笑道:“那好!能否勞煩李押司爲我等演示一遍,這鹽戶交鹽的流程。”
李永濟愣了下,道:“冒昧問一句,爲何要這麼做?”
張斐解釋道:“我只是想確切的知道,這黃桐之言是否屬實。不過不需要李押司親自動手,我的人會演示,李押司只要點出他們不對的地方。”
李永濟抹了抹腦門上的汗,點了點頭。
張斐朝着一旁的庭警的點了下頭。
一張長桌擺上,桌上放着一些官府專門用來盛鹽的工具。
張斐問道:“李押司,可與你們的工具一樣?”
李永濟瞅了瞅,然後點點頭。
“那就好!”
張斐點點頭,“待會若有不對的地方,還請李押司立刻點出,畢竟這事關人命,可不能有任何草率。”
李永濟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得到張斐的指示後,但見一個老漢扛着一袋鹽上前來,將鹽倒入專門容器中。
盛滿之後,但見桌後那人用木片一刮,使得鹽與容器口平齊,刮下來的鹽就落到一張布上。
然後再將容器裡面的鹽倒入專門的木框裡面。
演示之後,張斐問道:“李押司,他們演示的可有問題?”
李永濟搖搖頭,“沒問題。”
何止沒有問題,簡直太細節了,尤其是刮的那一下,絕逼是有練過的。
張斐問道:“這布上的鹽是算損耗嗎?”
李永濟已經是滿頭大汗,點點頭道:“是...是的。”
張斐瞧了眼,點點頭道:“那倒是有這麼多。”
上官均滴咕道:“興許還算少了。”
他都忍不住,觀審的百姓如何忍得住,嘴裡滴滴咕咕罵了起來,這何止損耗,簡直太損了。
這真的是沒有損耗,也要製造損耗。
十二萬斤,就得損耗四百斤,再折價四十文,就是十六貫錢,就是鹽本錢的三分之一。
張斐又問道:“潮溼的鹽是算在損耗裡面,還是另算?”
李永濟道:“每個人情況不同,潮溼的鹽是要另算。”
張斐又問道:“不知如何判斷潮溼?”
李永濟被問得很是不爽,道:“用眼睛看,用手摸,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張斐繼續問道:“旁邊可有人監督?”
李永濟點頭道:“有的。”
何春林當即打了個擺子,下一個就是我了嗎?
張斐點點頭,道:“多謝李押司出庭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