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剛剛下過一場大雨。窗外青煙色的朦朧天色,帶着黏膩的梅雨氣。我四仰八叉地躺在牀上,揉揉眼睛,都有些身不知處。窗臺之上是連雨而來的幾瓣白花,沾着水的樣子脆弱又惹人憐惜。
啊……好長的夢。我長呼一口氣。擡手看着自己的手背。
上面那個紅色的,一個深深蓋在手背上圖章樣的東西,安安靜靜攀附在上面。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最深最深的羈絆,在那時,不是消失,是隱於體內了。成爲生命的一部分,相伴相隨。
門吱呀一聲打開。我猛回頭,看見門口的男人在甩着青色紙傘。烏黑長髮沾了雨水變成一縷一縷的。他沒有擡眼,只是自顧地在擦着身上的雨水。
一腳踏入,我從牀上坐起來,他才驚訝地一擡眼。
一雙琥珀色的溫柔眼,呆愣的表情可愛到想讓人捏。他依然一身白衣勝雪,鞋子之上扎眼的紅梅傲然,腰間一柄紙扇。他一隻手中還提着一個小木壺,上面用藤繩繞了幾圈。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終於陳又然開口了:“……你,是烙翼,還是何卿。”
我纔好像意識到了這點,想起自己似乎是可以說話了。試着開口說一句:“……何卿吧。”
他張了張嘴,挑了挑眉毛:“原來你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好聽的。”說罷放下水壺,彎腰的時候,青絲從肩頭垂落下來。那樣子熟悉至極。還有他的摸樣,他的形態,甚至他的性格,讓我總是想起一個人。
“……枯繭,是你麼。”我愣愣開了口,他回眼看我:“嗯?”
我伸出手去撫摸他的頭髮,他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往後縮了縮,輕咳一聲:“小卿……你……”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還有些泛紅。
飄忽在空氣之中的陌生感。
窗外又是下起了雨來,噼裡啪啦的聲響打着屋頂的瓦片。我心中也意識到了一件事情,或許當我的記憶悉數覺醒的時候,很多事情都會變得不一樣。
我拉了一下陳又然,他叫了一聲,拍了我一下手:“作什麼!”我還沒怎麼習慣開口說話,看着他的臉愣了好一會,他皺了下眉頭:“小啞巴,不對,小卿,你醒來了就很奇怪。總是看着我的臉做什麼?……”他摸了摸,“有東西?”
“……你不記得你前世的事情了?”我說,“你是轉世的,你轉世了?”
“……啊?”陳又然被我弄得莫名其妙,我搖他搖得更加大力,搖得我心也疼痛起來,說着那些亂七八糟的胡話:“你走了之後,你去了哪裡?你被殺了?被誰殺了??”
“小啞巴!”他一把扶住我的肩膀,拉着喘着粗氣的我,伸手撥弄了一下我額前的頭髮,琥珀色的雙眼看着我,讓我冷靜了大半。我失神地擡眼看他的臉:“……陳又然,我以前就認識你。”
“我的前世?”他安撫似的拍拍我的肩膀,“我前世是怎樣的人?”
怎麼樣的人?我捏了捏他的臉:“總是被我的欺負的人。”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
“我纔不信。”他得意眨眨眼睛,我大叫:“不信去問剎瓔!”
一句話,我們都呆愣住了。我嚥了咽口水道:“對了,剎瓔……他在那裡?”
他拍掉我捏在他臉上的手,垂下眼睛:“他很好,但是還沒有醒來。原本已經死了,沒有了氣息,卻在一個時辰之後奇蹟般的有了心跳,怕魔王和凡人不一樣吧。沒那麼容易死。”
“他是不會死的。”我把腳翹到牀上,陳又然說:“爲何?”我說:“他只會一次一次地重生,然後……”
然後忘記最愛的人的樣子。
我望着窗外的天笑了起來。心中反覆默唸這句話來。
陳又然說:“你醒來就好,阿雪真厲害,他說你怕是今日明日就能醒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照顧着你。對了,你不去看看剎瓔麼?”
我搖了搖頭,擡眼看他:“斐似雪恨死我了吧。”
他苦笑一下:“我也不知道,我覺得他怕是恨死你了,但這些天是盡心盡力地在伺候着你呢。”
我說:“怕是給我下毒了你也看不出來。”
“何卿你嘴怎麼那麼……!”
“好好好!”我舉起手來,笑道,“我想啊,他怕是希望知道一些他的事情,纔會努力把我治好的吧。得,現在我好啦,你去找來他吧。我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都告訴你們。”
他的嘴抖了抖,最後高興地“嗯”了一聲,從門口拾起了油紙傘。大開了門,用手探了探雨勢就鑽進雨裡。
我踢了下地上的靴子,坐在牀沿。
陳又然曾經一次又一次放過剎瓔的原因,現在我是想明白了。那是本能吧,因爲前世和主人的羈絆,在他的身上根深蒂固了,現在,對着那個崇敬又愛戴的主子,是無法下手的。所以纔會一次一次放過他。
枯繭到底在我失去記憶之後和剎瓔遇見了什麼,只有剎瓔醒來之後,我才能知道了吧。
對了,他轉世了,他許了什麼願望?
我又踢了鞋子一下,想起了剎瓔。
我該不該去見他。
我知道,我去見他的結果只有一個。他睜着那無辜的眼看着我,然後緩緩吐出“你是誰……”這樣的討人厭的劇情。
這種事情一點也不好笑,甚至發生在我們的身上是多麼可笑。我等了那麼那麼多年,最後卻是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忘記,重生。
我期望你好好活着,哪怕我魂飛魄散。我也期望你能好好活着,帶着你深愛的子民,帶着你的夢想,好好治理魔界,好好帶着他們幸福。是了,你其實變得再殘忍,你亦是我愛的那個人。
所以你活着,不再受了苦。我便會安心的。忘記我什麼的,我表面嚷嚷着在意,其實也覺得,那是無所謂的事情。
門又被敲着,我說:“開着呢,推。”
推開門的時候,外面的人帶着滿身的煙雨氣。我看着他那雙眯着的狐狸長眼,卻會發亮。清冷得像雪山上的白狐狸。他的下巴尖細,嘴脣淡色,披着長長的紫色紗衣,層疊着從身上傾斜而下。
他看着我說:“你……你醒了。”
怎麼每個人都跟看怪物似的看我,我搖搖頭,他說:“還有哪裡疼麼?”
“不錯了。”我指指嗓子,“就是說話,還不習慣。”
身後的陳又然也跟着一起來,他又把傘擱在門口,我說:“對了,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燕時江南的宅子。”陳又然說,“他雖然行爲古怪,但是經過上月那次的事情之後,他也覺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最後說,還是等你們都醒來了,再從長計議吧。”
“他沒瘋?”
“看他瘋瘋癲癲,其實心中也是有個數的。”
換做你,妹妹因爲魔王莫名其妙死去,你當然也會被刺激到。我這樣想着,想起那個遙遠的跪在大殿之上的拼命求魔王的失憶男人,也微微一笑,託他的福,我和剎瓔的關係,才能這樣公開。
他也算是我的恩人,可惜我們是他的敵人。
我拍拍牀:“坐吧坐吧,我給你們說說吧。”
斐似雪坐到我身邊,撇了我一眼:“身子真沒事麼?”
“沒事沒事。”我揮揮手。
用了簡簡單單的話說了整個事情的過程,說到天黑。嗓子還不習慣,說兩句就要喝水。說到後面都啞了。陳又然餵了口水給我:“祖宗,你喝口水。”
“……然後啊……”我繼續手舞足蹈地講着。
和他們分享那個綿長的故事,是十分欣喜的事,況且他們也是其中的主角。千絲萬縷的關係之中,他們也有一席之地,我想努力消除我們之間滋生的陌生感,告訴他們,我們曾經也是那麼親密過的,哪怕是曾經。
說道月亮高掛,不得不點起油燈。在昏黃的燈光之下,看着他們倆明滅的臉。
“講完了。”我說着拿起瓷杯,給自己灌了一大口水,安慰已經灼燒的喉嚨。
“……”他們都選擇了沉默。
我拍拍斐似雪的肩膀,看着他的側臉,和他會發亮的眼睛。想起那個眼睛會發亮的雪茹。心中有些發酸,說道:“其實那時我也有錯,但是,魔王的話,我無能爲力,而且,那是爲了讓你的孃親和爹爹轉世爲人,若是有緣,還能再在一起。否則,你爹爹就是孤魂野鬼的身,你孃親也是備受折磨……”
“小卿。”他擡眼看我,“對不起。”
我愣住,他細長的眼睛看着我。一會又低下頭去:“……謝謝你一直照顧着孃親。先前說了那麼些你的壞話,我覺得,真的很對不起。”
我搖搖頭,他說:“我知道一樣東西,可以喚回前世的記憶。我們學醫的私下都叫“曇花水”。喝下後,能穿越前世的記憶,然後只是短短的時間之內,又回到現在。像曇花一謝,忽然就過。”
“啊?”
他轉頭看陳又然:“若是你能喝下去,我們便能知道最後發生了什麼事,剎瓔又是如何會這麼狼狽地來到人間,剎璃和魔後最後又怎樣了。”
陳又然還沉浸其中,聽見這話才點了點頭:“嗯……有道理啊……”
斐似雪看了他一眼:“又然。”
“嗯?”
“……你在想什麼啊。”
“沒。”陳又然揉了揉頭髮,看上去有些煩躁的摸樣,“總覺得,事情會向着不好的方向發展啊。心中真是不安。”
他然後看着地板,喃喃道:“現在想想,剎瓔若是能醒來就好。聽了你的話之後,越發覺得,他纔是我們的支柱。”
我望着外面的天,黑漆漆的,後來他們倆說了什麼話,也都只是“嗯嗯”過去了。
我感覺到心中一直一直在叫囂的聲音,如洪流一般激盪。
去見他,去見他,去見他。像千年之前,他能在那黑暗的洞穴之中找到你一樣,你一定也可以拉他走出黑暗的地方,讓他記起你的摸樣。
終於到第三部了QU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