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章

前樑朝大通十八年,大將軍陳霸先率衆討伐葛榮,收復建康,追剿義軍殘餘,掌控軍政大權,儼然天下之主。

臘月初六,宜嫁娶,忌動土。

青閬山下。

熹微的晨光中,周大娘揣着從山中陳獵戶那裡買回來的兩隻肥兔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進鎮的土路上,心中卻是越想越肉疼,禁不住暗恨今日出嫁的阿桂:若不是看在里長的面子上,誰會想着去給這小妮子送賀禮!

不多時走得累了,周大娘見路旁有塊石頭,便緊了緊身上的厚棉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薄汗,準備坐下歇息一會兒。然而,就在此時,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忽然如利箭一般射了過來:“敢問大娘,可有見過畫像上的姑娘嗎?”

周大娘嚇了一跳,忙轉頭望去——土路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二十來個騎着高頭大馬甲冑森寒的兵將,爲首的一人銀盔白馬,恍若天神。

而剛剛說話的,便正是他。

銀盔白馬的年輕人居高臨下,用洗銀槍穩穩挑着一幅畫像,直送到周大娘眼前,而閃着寒芒的槍尖只差一分便可毫不留情地刺進周大娘眼睛裡。他雖然問話的語氣禮貌,脣邊帶笑,但是那雙眼睛卻是不笑的,看人的時候宛若冷冷的刀鋒,直讓人心驚膽戰。

周大娘只是擡頭看了他一眼,便覺得一種利箭般的冷威當頭壓下,不由自主地便是雙膝發軟,倉皇地縮着頭不敢再瞧。

而那個利箭一般的年輕人卻彷彿很有耐心,又把槍尖往前送了一點,含笑問了一遍:“請大娘仔細看看,是否見過畫像上的姑娘?她是建康逃出來的重犯,窩藏或者隱瞞不報,可是要殺頭的。”

周大娘在他那種無形卻森冷的壓迫力下,戰戰兢兢地擡頭看了一眼畫像——上面畫着一個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女,一雙眼眸宛若月下秋水,靈動而恬靜。

周大娘心裡猛地便是一突。

而年輕人那雙冷冷的眼睛彷彿能洞徹人心,微微一笑道:“大娘見過?”

周大娘頓時受了驚嚇一般又縮了縮腦袋,低着頭顫聲道:“沒沒見過!”

年輕人聞言,刀鋒一般冰冷的眼睛頗爲玩味地打量了她一眼,卻是出乎意料地收了洗銀槍。隨即話鋒陡轉,閒閒地問道:“敢問這麼肥的兔子,大娘是從何處得來的?”

周大娘顫着聲音回答:“是是從山上獵戶那裡買來,送給里長家做賀禮的。”頓了頓,她又戰戰兢兢地補了一句:“里長家的閨女今天出嫁。”

“原來是這樣。”年輕人微微一笑,卻是拉着繮繩調轉了馬頭,讓出路來:“多謝大娘。”而他身後的二十餘騎亦是無聲地隨之調轉馬頭,讓出一條窄路,只有森寒的甲冑摩擦聲讓人心頭髮麻。

周大娘見他竟放過了自己,不禁又驚又喜,不顧腿腳依舊發軟,縮着腦袋揣着兔子便朝着鎮中去了。

見得周大娘揣着兩隻肥兔子去得遠了,年輕人身後的一個黑甲將軍才策馬上前,望了望身後的青閬山,抿了抿乾裂的嘴脣進言道:“少主,這山看着肥富。自從入了嶺南,弟兄們一直都還沒吃過頓像樣的,不如先讓弟兄們都進山獵些吃的再找。”

銀盔白馬的年輕人聞言,卻是眯着眼睛望了青閬山一眼,搖頭緩緩道:“此山有神明庇佑,你們殺孽太重,進不得。私自入山者,斬。”

“是,少主。”黑甲將軍雖仍心存疑惑,卻是毫不遲疑地按劍從令,同時聲若洪鐘地大聲道:“私自入山者,斬!”

而年輕人環視了一下身邊森寒無聲的二十餘鐵騎,卻是緩了神色,沉聲道:“嶺南煙瘴之地,弟兄們一路辛苦,待得功成之時,那羅延定與諸君痛飲三日!”

青閬鎮。

周大娘懷揣着兩隻兔子,卻已顧不得給里長送賀禮,跌跌撞撞地趕去了醫館,瞧見只有李郎中搖頭晃腦唸唸有詞地給面前寥寥幾個病人寫着方子,頓時便急了:“哎呀呀!李郎中,君大夫今天來了嗎?!”

李郎中嚇了一跳,忙擡眼望去,只見周大娘揣着兩隻兔子神色倉皇地往裡四處瞧,頓時更是吃驚:“哎呦周家媳婦兒,這是怎麼了?你家老周又扭腳脖子了?”

他以爲周大娘是來求醫,又深知這周家媳婦兒是個急脾氣,忙解釋道:“先生今天來是來了,只不過鄰鄉趙寡婦的兒子被馬硬生生踩斷了脊樑骨,如今已是隻剩半口氣,那邊大夫都說沒救了。這趙寡婦又只得這一個遺腹子,兒子便是她的命,可憐她一個婦道人家走了半宿的山路,才走到咱們鎮上求先生救她兒子,你知道先生醫者仁心”而周大娘已經無心再聽他絮叨前因後果,白髮男子醫術高明,聞名鄉里,所以時不時總是有外地人翻山越嶺來求醫,這些周大娘都清楚得很。只是這一次,卻是明顯不巧至極,周大娘跺跺腳,急得打斷李郎中的話劈頭又問:“那碧城呢?碧城今天下山了嗎?”

李郎中一愣,愈發摸不着頭腦,但還是止住了話頭答道:“今天碧城姑娘倒是沒來,先生說是在忙着趕製冬衣。”頓了頓,他卻是朝着里長家的方向望了一眼,捋着山羊鬍子慢條斯理分析道:“不過這你我都知道,阿桂那丫頭一直看碧城姑娘跟仇人一樣。今日阿桂出嫁,先生回來少不得也要去送賀禮,碧城姑娘不來,其實八成也便是迴避的意思。”

而周大娘聽到碧城今日沒下山,才略略鬆了口氣,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道:“哎呀呀真真是要嚇死我了!等君大夫回來的時候,你可千萬記得告訴君大夫一聲,讓碧城這幾日千萬別下山了!”

李郎中聞言更是一頭霧水,但此時也終於搞清楚原來周大娘不是來求醫的,望着她依舊心有餘悸的神色,不禁關切道:“這周家媳婦兒啊,你慢慢說話,什麼事這麼嚴重,究竟是怎麼了?”

周大娘把早上那一幕心驚膽戰地複述了一遍,畢了才捂着撲通亂跳的心後怕道:“我看那畫像上,活脫脫可不就是碧城!那夥人看着都要吃人了,碧城一個小姑娘,落到他們手裡,哪裡還會有活路!”

李郎中聞言,神色亦是嚴峻起來:“這要是真的,那可是怠慢不得。只不過老朽奇怪的是,他們抓個小姑娘是要幹什麼?”

“哎呀呀不管幹什麼,肯定沒什麼好事!”周大娘思前想後,終於還是決定再幫一把:“別說碧城是君大夫的妹子了,就是隻她一個孤零零的小姑娘,還能就這麼把她交出去給人害了?我先去里長家給大夥說說去,正好今天阿桂出嫁,里長要待客,大傢伙都在,可別讓事情泄出去了。”

李郎中聞言,怔了一下,心中卻是不禁肅然起敬,拱手朝着周大娘一拜,正色道:“不想周氏高義如此,且受老朽一拜。”

周大娘見他這般,難得臉紅了紅,訕訕客氣道:“這鎮上誰沒生過個大小病的,還不都是君大夫給治好的,如今君大夫的妹子有難處,大夥還能不幫着遮掩一下嗎?”言畢,她卻是又喜滋滋地道:“順便也幫我家老周長長臉面!他是個憨厚的,平日裡吃虧也不曉得爭,我若是不厲害一點,還不讓人踩到鼻子上去了?不長心的說我潑,笑他娶了個悍婦,哼,這回我倒是要讓那些長狗眼的瞧瞧,他媳婦節骨眼上可不是個不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