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鄉水寒

公平

他的心已像他的面龐一樣,傷痕累累。他的靈魂已像他的肉體一樣,潰爛生瘡。

他熱血過,也陽光過,他抗爭過,也深愛過。在世界拋棄他時,他倔強地拋棄了這個世界……

他沒辦法選擇新生,所以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毀滅。毀滅這一切他深愛過的事物,毀滅這個讓他備受煎熬和痛苦的世界……

三個時辰裡,惜朝由激動逐漸變爲平靜。激動是因爲再見親人是他夢寐以求的奢望,而且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深陷困境時,他曾深切渴望家人的幫助,而等來的慢慢都變成了失望,比如燦陽遲遲未到的支援、比如凌霄關那緊閉的大門、亦或是大漠紛雜的戰亂……

他也曾爲自己的身世不平,憑什麼自己要在大漠承受流離之苦?

憑什麼自己要遠離皇位?

憑什麼中州的變數最後要自己承擔?

不,我可以抗爭!

我選擇黑暗,因爲光明灼傷了我的眼睛!

世人待我以苦,我當以怒火吞噬一切!

此刻,心底最後的溫情已經流露,漣漪過後,迎來了徹底的平靜和冰冷。

惜朝是在訴說自己的經歷,更是在控訴命運的不公。既然我全力向上,天公不遂人願,那我反其道而行之,勝天半子又何妨?

時辰同一番場景,同一番對話,三個時辰裡,忘川卻由平靜溫情變得異常沉重。

臨別,惜朝又平靜地問了一句:“皇兄,你讓我做成一件事,行嗎?”忘川默不作聲,滿眼淚水,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一仗,非打不可嗎?”惜朝這一問飽含深情,也飽含了他最後的期盼。

因爲他知道,戰端一開,便只有生死,沒有親情。而現實是,忘川不是他的對手。

儘管自己身處險境時,他們從來沒管過自己。但此刻,他還是於心不忍,不想親手將自己的哥哥埋葬。

忘川掩面而泣,他明白惜朝最後的努力。

他深愛自己的弟弟,不管他是人、是鬼,他也能包容他犯下的錯誤,可是他無法放棄身後的責任。

“我做不到。”忘川淚水簌簌落下,打溼了青衫。

不管是什麼樣的夢想,自己拼命追尋纔是最重要的。兩人都在各自的路上。

看着惜朝漸漸遠去的背影,忘川無比沉重地回到了煙渚城。

曾經嬉戲玩鬧的兄弟,如今刀劍相見,水火不容。

這一別,便是永遠,更是一生。

建元八年初冬十二,南川的天氣溫和依舊,天空下着淋淋細雨,灰濛濛的天幕下一切都很壓抑。

大帳中惜朝、瓊林和一衆將領披戴整齊,大帳外異屍熊兵張牙舞爪,全都望着遠處的煙渚城。惜朝眼裡滿是冰冷,在這些月支人眼中,卻全是渴望和興奮:南川斬我上將數員,折我數萬甲士,摧毀對方後,後果只有一個—屠城!

戰前,忘川向所有人公開了自己的戰略意圖和佈置,爭論聲停止了,淚水溼潤了每個眼眶。老幼早已轉移,昔日那些悲觀的情緒早已不見,那些妄圖苟安的臣屬也站到了軍陣中,眼含熱淚。

忘川頂着竹蓑,對着全體將士,說了最後幾句話:“我不識諸君,諸君亦不識我。但我們的性命,早已綁在了一起,生死與共,國士報之!今日若勝,川,必以救黎民之恩,厚報諸君!今日敗,川,必先諸君而去!”

“追隨世子,萬死不辭!追隨世子,萬死不辭……”

“開戰!”隨着忘川一聲聲嘶力竭的吶喊,城門緩緩打開。

惜朝堅毅地看着忘川的軍陣,足夠冷酷,卻內心劃過最後一絲波瀾。他的心早已冰冷,等待煙渚城的答覆到最後一刻,這已是他最大的寬容。

實在沒有餘地了?他冷冷地笑了笑。

瓊林看了看惜朝,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在復仇,或是保衛家園的情愫驅使下,雙方都毫不猶疑,全力衝殺,期待最後的勝利。

忘川軍留下不足三萬人守城,全軍出動,而月支大軍直接派出了二十五萬步騎兵,想要一舉擊穿守軍的壁壘。

降雨導致地面異常泥濘,雙方就在泥沼裡拼殺搏命。從辰時到亥時,拼殺不停,戰鼓不止。慘烈的拼殺伴隨着巨大的犧牲,喊聲哭天搶地。至夜幕,月支主帥敖天戰死,將士折損八萬餘人,簡陽、扶風負傷,忘川損失更大,傷亡近十萬人。

戰鬥持續到第二天天明,月支人還是擊穿了守軍銅牆鐵壁般的防線,如楔子一樣插入了守軍陣中,並乘勝擴大優勢,驅散了城外守軍,攻入了城中。

守將暮盱率軍奮力抵抗,同時城外的部分守軍回涌,形成夾擊,與月支人在城中展開了一個巷口一個巷口的爭奪。此時戰場被撕裂成兩個部分,巷戰中月支人並不佔優勢,城內的戰鬥似乎比城外的對決更加激烈。

再加上入城的月支軍經過一天一夜的連續廝殺,已經疲憊不堪,與城中以逸待勞的守軍相比,廝殺中落了下風。天羆連續兩次向瓊林請求支援。

爲了徹底結束戰鬥,摧毀南川人的意志,瓊林下達了全軍攻城的命令,自己一馬當先殺了出去,身後是留下的五萬熊兵。

統御千軍萬馬,沙場馳騁縱橫,這是惜朝一生之中最期望,也是最輝煌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