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店裡幹活的時候,海倫一直小心翼翼地觀察BENNY,看他是不是生氣了。她很後悔自己的臨陣脫逃,想到李兵每次不能如願以償的時候,那種急不可耐、不擇手段的架勢,她就很擔心BENNY會因爲“功虧一簣”而難受。
其實他看見不看見那個刀疤又有什麼區別?她這一去,還會回來嗎?如果她和咪咪簽到了證,她就再也不會到店裡來打工了。如果她沒簽到證,她就連美國都回不來了。不管是哪種可能,反正都是不會跟BENNY見面了。
她基本沒去想第三種可能,那就是咪咪沒簽到而她簽到了,因爲她這次回去就是去帶咪咪出來的,如果咪咪出不來,她就不知道還有沒有必要把自己簽出來了。
但BENNY好像並沒有生氣,他的情緒是不大高,但那好像是因爲她馬上要回國引起的。他一直在放那首,幾個小夥子都時不時地跟着唱上幾句,好像他們都特別喜歡她最聽不懂的那幾句:
但求你未淡忘往日舊情我願默然帶著淚流
很想一生跟你走
就算天邊海角多少改變一生只有風中追究
不想孤單地逗留
這裡面的“你未淡忘”“往日舊情”“我願默然”“帶著淚流”四句都是“1665”的調子,而“天邊海角”“多少改變”“一生只有”“風中追究”四句都是“3221”的調子。四句一個調子,唱起來就給人一種反覆強調、決心很大的感覺。她把歌詞找出來看了一下,纔算聽懂了這幾句。
不唱歌的時候,話題總是一轉就轉到回大陸和簽證上去了。幾個小夥子都不是學生簽證出來的,都不太知道學生簽證的情況,但一個個都在那裡賣弄加瞎猜。有的說阿姨肯定簽得出來,因爲是從美國回去的,這樣的都是百分之百能簽出來。還有的說女的肯定簽得出來,他知道哪個哪個女的,對着簽證官千嬌百媚地一笑,就簽出來了。
她想起一個實際問題,就問BENNY:“明天我早上的飛機,你——可不可以送我到機場去?”
BENNY還沒答話,老闆就打橫裡插進來,OFFER說:“老婆,明天‘當鹽’是我去送啦。不要指望BENNY那個傻呼呼的,他早上自己要打飛機,那裡有時間送你去打飛機?”
她看看BENNY,他臉上是一派無奈的表情,怏怏地說:“我沒有駕照,怎麼送你呀?”
她心裡有點懊喪,她原指望他能去送她的,即使不開車,跟着車去也行,但看來是不可能的了。
她又想到回來的問題,誰去接她呢?她帶着女兒回到美國,如果老闆去機場接她,那不是一下就知道她有女兒了嗎?
她想了一會,有了一個主意,可以坐出租到他們的APT,從那裡把自己的車拿了,直接開回B城去。放在老闆房裡的那些東西,她可以等咪咪上學了,她一個人開車過來拿,那樣就可以永遠都不讓BENNY知道她有丈夫有小孩。
她對BENNY說:“我把車鑰匙留一把給你,我不在這裡的時候,你就有車開。如果我回不來的話,車就歸你了。”
他愁眉苦臉地看着她,說:“你好不好不說這些破口話?”想了一下,他又說,“我沒駕照,怎麼開你的車?如果你真的回不來,我就幫你把車賣了吧。你給我一個聯繫地址,我把錢匯給你。”
她支吾說:“等我回去後,知道住在哪裡了再給地址你。”
話說到這個地步了,回不來的前景就非常具體地展現在她眼前了,她覺得心裡很難受,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聽天由命了。
那個晚上店裡很忙,幾乎沒時間談餐館以外的話題。海倫也進廚房去幫忙,跟BENNY兩個人擠在那點窄窄的空間,幫他打包。如果他需要到她站的地方拿東西,他已不再示意她讓他,而是擠在她身後,隔着她的人,伸出手去拿她前面的東西。她能感覺到他整個人貼在她背上,熱乎乎的,她回頭看看他,他就對她一笑,好像在大庭廣衆之下搞了小動作很開心一樣。
等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多了,海倫洗了澡,剛出來,老闆就走進洗澡間去了。她開始收拾東西,想把所有的東西都塞進一個箱子裡去,最後發現箱子裝了那些禮物之後,就沒多少空間了,她只好把自己的衣服儘量減少,心想,衣服嘛,等回大陸之後買也來得及,但禮物一定要帶回去。,
老闆洗完後,就在桌前坐下算賬,把她的工錢發給了她。她看了一下工時單,發現BENNY給她報工的時候還是很公事公辦的,她回B城的那一天,就扣了半天的工。反而老闆還鬆一些,她今天因爲去唐人街買東西,上班遲到了兩小時左右,老闆也沒扣她的工錢。
帳算完了,工錢也發了,老闆似乎還沒有出去的意思,坐在那裡跟她聊天。她一邊聊天,一邊繼續收拾東西。今天那幾個小夥子都沒加入他們的閒聊,她聽見他們在外面客廳看電視,笑得哈哈的。她現在知道他們的規律了,如果是三級的,他們就把電視機搬到BENNY那邊去看。如果不是三級的,他們就在客廳看。
老闆一直聊到一點過了,才站起身來。
她以爲老闆要告辭了,也站起身,做個送客的樣子。但老闆只是打開門,看了看外面,好像是在觀察敵情一樣。海倫從開着的門那裡聽見外面還有放錄像的聲音,只不過把音量調低了。
老闆看了一會,把門關上了,好像還加了閂,然後走回到桌子前坐下,小聲說:“老婆,明天你就要走了,難道今天還不讓你老公近身?”
她有點不自在,說:“好晚了,你還不去睡覺?你明天還要送我去機場,當心明天起不來。”
“我是精力過人的嘛,睡得再晚,明天照樣爬起來。唉呀,說爬起來,它就爬起來了。”他指指自己的褲襠那裡,海倫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見那個地方已經頂起一個小帳篷來了。
她尷尬得要命,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想了想,她用開玩笑的方式說:“不要嚇我,你把我嚇糊塗了,我會打911報警的。”
老闆奇怪地問:“打911幹什麼?我只是想跟你HAPPY一下,我會讓你很HAPPY的,你相信不相信?”
她很不習慣這樣面對面地開玩笑,但又不好太生硬,只好說:“我不跟你開玩笑了,我要睡覺了。”
“HAPPY完了纔好睡覺,這個樣子睡不着的。”老闆說着,就講起自己跟包包的那些牀第間的故事,大概是爲了說明他能讓她很HAPPY。
她有一種感覺,就是老闆並不是個低級下流的人,但他在愛情和性上面的做法實在是跟她的理解大相徑庭。老闆分明是很愛包包的,但他又可以跟他那個福建老婆在大陸的一家旅館同居一個月,回來後還講給包包聽。現在他仍然是很愛包包的,但他又可以提出跟她“做”。而提出跟她“做”的同時,他又在講他跟包包的故事,簡直把她搞糊塗了。
她不明白他在想什麼,難道他認爲她會被他說服,在毫無愛情的情況下跟他HAPPY?她不知道該怎樣對付老闆這樣的人,大喊大叫似乎又太誇張了,也許按照老闆的人生信條,他這只是很友好的建議。
她希望現在BENNY能出現在面前,那老闆就肯定不會再說這些話了。她想說出自己跟BENNY的關係,讓老闆想起“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訓,知難而退,但她不知道自己跟BENNY究竟是什麼關係,他好像還從來沒說過一句“我愛你”,她也沒有。
她以爲老闆早就看出她跟BENNY關係不一般了,或者BENNY自己對老闆講過他們之間關係不一般了,現在看來BENNY沒那樣認爲,老闆也沒那樣認爲。如果老闆是把她當BENNY的女朋友的,他就不會對她提這樣的要求。如果BENNY是把她當女朋友的,他就不會容忍老闆跟她關在一間屋子裡這麼久。
如果說BENNY是個不吃醋的人,但他對JOE又很吃醋。她想,可能BENNY有點怕老闆,所以不敢吃老闆的醋。那麼BENNY爲什麼怕老闆呢?一種可能就是他拿的是老闆的錢,算是“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另一種可能就是他有什麼把柄抓在老闆手裡,所以他不敢得罪老闆。
這樣一想,她也不敢得罪老闆了,怕老闆生了氣,會拿BENNY開刀。她以很緩和的口氣說:“老闆,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但是我——已經有了——男朋友了。”
老闆說:“我知道你有男朋友耶。”
她一驚,問:“你——都知道了?”
“他今天打電話到這裡來了嘛,你洗澡的時候打來的,我叫他過一會再打來。”老闆說,“有男朋友沒什麼嘛,又不是丈夫。他在大陸,你在這裡,誰知道搞不搞得成?”
她不知道是誰打的電話,但她只把這裡的電話號碼告訴了LILY和李兵,既然老闆說是“男朋友”,那就只能是李兵。她不知道李兵對老闆說了些什麼,但看樣子是沒說出他們之間的夫妻關係。
她說:“老闆,我真的很累了,想睡覺了。如果你想在這間屋子裡住,我就到BENNY那邊去住吧。”她說着,就站起身,往房間外走。
老闆說:“不用耶,你還是住這間比較好,我到BENNY那裡去。”說着,老闆就起身,但卻沒馬上出去,指着自己的那個地方說:“老婆,你太殘酷了,你看你把它搞成這樣,又不肯幫忙把它鎮壓下去,我又得打飛機了。”
說實話,她現在的臉皮跟以前相比,已經算是很厚的了,在餐館幹了這段時間,每天聽到的就是這些話,她已經不會爲之發窘或者臉紅了,但是兩個人這樣面對面地講這些,而且又把自己牽涉在裡面,仍然讓她很不自在,不知道怎麼做才既不會得罪老闆,又不會讓自己陷入困境。
她小聲說:“我又沒叫你這樣——”
老闆嘻嘻笑着說:“它纔不管你叫沒叫這樣呢,它有它自己的腦子,根本不聽我的話的。你搞得我這段時間老是流鼻血,每天都要打飛機。老婆,幫幫忙吧,‘五姑娘’也行。”
她一驚,是不是BENNY把早上的事告訴老闆了?爲什麼他現在也用“五姑娘”這個詞?她站在那裡,答不上話來,有點驚慌失措。後來她安慰自己說,大概“五姑娘”這個詞他們這些做餐館的男人都知道,不一定就是BENNY告訴老闆的。今天一天她都跟BENNY和老闆在一起,他們兩人應該沒有機會呆在一起講今天早上的事。
她很堅定地說:“我不會幫這個忙的,我——不是我的丈夫或者男朋友,我不會做這樣的事的。”
老闆也不勉強,說:“唉,你見死不救,我只好自力更生了。”說完,就走到洗手間去了。
她愣在那裡,不知道如何是好。想了想,就走到客廳去看電視,免得待會碰見老闆尷尬。
BENNY看見她出來看電視,笑了笑說:“兩個口水佬終於把口水講幹了?”
她想聲明自己不是口水佬,是老闆抓着她講,但她有點說不出口。她坐了一會,也沒看懂電視上是在講什麼,一是她沒心情,二來也因爲講的是粵語。BENNY似乎看得很投入,跟她出來之前一樣,好像根本沒把她當成一個有特殊關係的人。她尷尬地坐了一會,正在猶豫還要不要坐下去,老闆出來了。
她看老闆那樣子,好像跟先前沒有什麼不同,照樣嘻嘻笑着,走過來還對她擠了一下眼睛,好像他們之間有點什麼小秘密一樣。
老闆看見她在看電視,就規勸說:“老婆,早點睡覺吧,‘不鹽’明天起不來了。”
她剛纔還怕自己態度強硬,把老闆得罪了,但現在看來好像老闆並沒生氣,她真的搞糊塗了。
BENNY後來也沒到她這邊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生早上那件事的氣,或者他也是跟老闆一樣,不過是找個人HAPPY一下,如果她不願意HAPPY,那也沒什麼,大家還是好朋友。
第二天早上,老闆還先於她起來了,跑過來敲她的門,叫她起牀。她連忙起了牀,漱洗了一下,把東西收拾收拾,就把東西提到客廳裡去。客廳裡睡的兩個小夥子都被搞醒了,躺在牀墊上對她“BYE-BYE”。她以爲BENNY會出來跟她告別,但他沒到客廳來。
老闆幫她把箱子提到樓下去,她聽見他在開TRUNK,她知道自己該走了,但她沒最後見到BENNY,好像很不安心一樣。她想了想,推開了BENNY的門,見他趴着睡在牀上。她本想跟她揮揮手,說個再見的,但他趴在那裡,看不見她揮手。她猶豫了一會,還是跑進去,蹲在他牀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說:“BENNY,我走了。”
他嗡聲嗡氣地答了一聲:“嗯。”
“你——TAKECARE。”
“嗯。”
她想他是不是還沒睡醒?那就讓他睡吧。她正想走,聽見他咕嚕一句:“你不走不行嗎?”
她覺得他說話的口氣就像小孩子提無理的要求一樣,知道自己提得不對,也知道自己提了沒用,但就是想提一下,好像大人會因爲心軟就依從他們一樣。她解釋說:“票都買了——”
“把票浪費了不行嗎?”
“可是我媽媽病了——”
他沒再說什麼。她希望他能轉過身,給她一個告別的擁抱或者親吻什麼的,但他一直趴在那裡。她聽見有人上樓來,肯定是老闆,便匆匆忙忙在他背上親了一下,說聲:“我走了,再見!”,就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