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裡,皇帝好像才明白大臣們爲何心事重重,不願意輕易發表意見。但並不打算顧全大局法外開恩,原因很簡單,不願意開這個口子。
有一就有二,繼續開口子,朝堂裡就會上行下效,大明律很快將形同虛設,最終淪落成專門約束無權無勢百姓的規則,與舊律一般無二,等於自己打自己的臉。
“當然了,朕也不會平白無故冤枉朝廷功臣,這件事要先查明白原委再做定奪。眼下袁總督傷勢未愈還需靜養,諸位愛卿可有推薦之人能擔此重任?”
但經過一段義正言辭的高調之後,皇帝突然口風一轉,好像又不打算往死裡追究了,而是提出先派人前往雲南調查清楚之後再酌情處理。
“……”可是在座的十多位總參軍機大臣此時卻無人主動開口推薦人選,左都御史顧大章乾脆拿起奏報繼續看,好像沒聽見皇帝的詢問,場面有些尷尬。
“嗯,這件事確實不太好辦。雲南地處邊陲,族羣衆多,若非久居一時間也難以有所收穫。周嘉慶……”皇帝好像也不怎麼着急,舉着雪茄煙時不時嘬一口,看着淡青色的煙霧冉冉升起,有點神遊天外的意思。
幾分鐘之後突然又把魂魄收了回來,既沒怪罪大臣們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也沒強行指派任何人去雲南查案,而是點了坐在牆邊的錦衣衛指揮同知。
錦衣衛指揮使王之楨從年初就臥牀不起,雖有御醫診治,怎奈年事已高,油盡燈枯,怕是很難熬過這個冬天了。皇帝經過深思熟慮,將原南京錦衣衛指揮同知周嘉慶做爲接班人,暫掌錦衣衛事。
周嘉慶何許人也,有本事接替王之楨的攤子嗎?實際上週嘉慶是王之楨的屬下和死黨,在他受到排擠的那幾年一直不離不棄,誅殺駱思恭一夥兒時更是親自上陣衝在第一線。
之後皇帝要派人把握南京朝堂裡的一舉一動,王之楨推薦了周嘉慶。轉眼十多年過去了,周嘉慶在南京錦衣衛任上始終不溫不火,沒見有什麼大動作。
但其對南京官場及周邊各州府縣的情報工作卻做得很紮實,幾乎給每位官員都建立了檔案,還定期更新,屬於悶頭幹事不喜招搖的性格。
也別說默默無聞,他的所作所爲早被壁虎詳細記錄在案了。當皇帝需要某方面的人手時,王承恩就會從檔案中找出相應的人員以供挑選。
“臣在!”聽到皇帝的召喚,周嘉慶馬上由椅子上起身低聲應和。
“着你親率錦衣衛前往雲南,調查刺殺西南總督袁可立一案。朕授你便宜行事之權,速去速回!衆卿若無異議,就此散了吧!”
皇帝隨口做了安排,又巡視了一圈桌邊的大臣,見無人出言反對,轉身走向了後殿,神色間充滿了無言的落寞,好像對這個決定並不滿意。
時值深秋,下墜的夕陽照在紫禁城內,把萬物都拉伸得很長。四個人緩緩走過空曠的廣場,在磚石地面上留下了長長的影子,一舉一動顯得十分怪異,像是被無形的細線所牽扯。
“哎……”高攀龍側目看着地面上的身影,長嘆了一聲。
“存之兄,因何感嘆?”走在他身旁的楊漣聞言一皺眉,出言詢問。 “總參軍機乎……提線木偶爾。”高攀龍指了指被落日拉長的影子,苦笑着作答。
“存之兄何來此言?”走在另一邊兵部尚書王在晉聽得清清楚楚,很是詫異。把總參軍機比作提線木偶,不僅貶低了自身也暗諷了皇帝,太重了。
“今日之御前會議又是陛下謀後而定,我等全被矇在鼓裡,這與木偶何異?”
高攀龍眉頭一挑,語氣中除了怨氣還有責備。不知道是在責備同僚太遲鈍,還是在責備自己太軟弱,不敢當堂指出。
“……陛下故意如此又是爲何?”王在晉與楊漣互相對視了一眼,沒從對方眼神裡找到答案,繼續追問。
“還能爲何,雲南沐家唄。周嘉慶抵達之日,就是沐睿隕落之時,此後還有沒有黔國公尚未可知啊!”回答他的不是高攀龍,而是出自身後。
左都御史顧大章與三人拉開了一步距離,正看着自己的影子調整步伐和胳膊擺動的幅度。可是不管怎麼調整,也擺不脫提線木偶的樣子,反倒越弄越像了。
“陛下要對沐家下手……可是、可是沐睿並無非分舉動,如此大動干戈又爲了哪般?”王在晉聞言渾身一定,表情變得非常不可思議。
想反駁,一時半會居然沒找出理由,可又難以相信。在雲南全境改土歸流的節骨眼上,皇帝爲何要去動黔國公,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嘛。就算不出意外,也會在雲南引發不小的震動,對誰都沒好處。
“該是爲了土地!巡撫周嘉謨曾在奏疏中有過羅列,稱沐家在雲南除了賜田還有幾百處沐莊,旱地水田不下萬頃。自作孽不可活啊,可憐沐家數百年基業和英名就要被不肖子孫斷送,愧對祖宗。”
此時的楊漣反倒恍然大悟了,脫口而出沐家要倒黴的根源。然後扼腕長嘆,深深爲沐家的遭遇感到惋惜,好像此事已成定局。
“可爲何偏偏是土地?周嘉謨的奏疏我也看過幾眼,其中重點提到了隱民、瞞稅、增加勞役等事。另外像驅使閹人數百、後宮佳麗成羣之類涉嫌僭越的舉動不是更容易降罪?”
經過楊漣的一番推論,再加上高攀龍和顧大章深以爲是的表情,王在晉基本認同了皇帝要對沐家下手的事實。但他還有一事不明,這麼做的目的。
皇帝絕不會看誰不順眼就想辦法折騰誰,在對雲南進行改土歸流的關鍵時刻,突然爲了土地向沐家下手有點說不通。
那些土地又不是沐睿強取豪奪來的,而是沐家一代代不斷侵佔而得。想收回也犯不着撕破臉,派欽差或者下道中旨,沐家還敢不交出來?
另外沐家在雲南經營了二百多年,積累下來的財富怕是要比土地值錢的多,要趁機吃大戶充實內帑也該是奔着細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