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默默盯着容真表情看了會兒。
容真也斜瞅向他。
一副你瞅啥呢、愛請不請的冷傲小表情。
歐陽戎搖搖頭:
“沒事了,只是問問,畢竟南北方的飯桌禮儀有些不同,有些地方確實是貴客坐主位。”
他正人君子般回答,像是在腦海裡自動過略掉了她“帶本宮回家上桌吃飯”的反問,無事發生一樣。
歐陽戎收回不再疼痛的手掌,道謝了一句。
“走吧,咱們先回大佛那邊。”
他示意了下主石窟大佛方向,率先朝那邊走去。
容真偏頭看了看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共同走了一會兒,她情緒沒由來的有些生氣惱火道:
“那種幼稚問題以後別問本宮,莫名其妙,浪費時間,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容真冷笑一聲,自顧自的點頭:“哪桌吃飯?呵呵,乾脆坐小孩那桌吧,多省事啊。”
她越說越氣:
“歐陽良翰,本宮是不是對你太寬容了點?還有,你剛剛喊本宮什麼?你別湊近乎!真是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歐陽戎埋頭前行,一路被罵,不還口,也還不了口。
確實是有些活該。
二人重新回到東林大佛腳下的高臺。
宋嬤嬤、段全武都在,易千秋還是不見身影,也不知去幹嘛了。
李從善的身影也消失不見了,剛剛被歐陽戎拒絕後,可能是離開了。
歐陽戎臉色冷靜,環視一圈高臺。
後方的容真,罵咧咧的話語也漸漸少了下來,靠近高臺後,板臉籠袖,像是修起了閉口禪。
她突然發現,歐陽戎快步上前,登上高臺,朝衆人大聲問:
“李將軍呢?”
段全武抱胸道:“剛回去了。”
宋嬤嬤淡淡道:“你不是讓他稍安勿躁,回雙峰尖渡口繼續守着嗎。”
歐陽戎忽然大喊:
“情況有變,立馬去追,帶本官口信。”
不等衆人疑惑,他回過頭,滿面嚴肅,朝容真鄭重其事的說:
“容女史,立馬派人去南岸,通知李從善和妙真女史,命令他們即刻帶隊,從雙峰尖渡口登船,走水路,返回潯陽城,先封鎖潯陽渡,再馳援王府!快,快,快,速去!”
容真眉蹙問:“這是爲何?”
宋嬤嬤有些不快道:
“怎麼又變?他們走了,咱們雙峰尖這邊怎麼辦,人手不夠,萬一被天南江湖的水賊搶佔了渡口,斷了南北聯繫,咱們主石窟這邊豈不被動?小學士,你有沒有搞錯……”
宋嬤嬤質疑之際,容真看了看歐陽戎堅定不移的表情,也不等他凝眉回答了,當即轉身,安排去了。
只見宮裝少女喚來一位親信女官,細細叮囑,命她去南岸渡口傳信,責令李從善、妙真女史等人服從歐陽良翰的安排。
如此默契信任,歐陽戎眼神深深看了眼容真。
他又環視一圈左右,問:
“易指揮使呢,把她喊來!還有韋將軍,也把他召來。”
宋嬤嬤擺擺手:“韋將軍在主持玄武衛大陣,暫時來不了。”
容真抿了下脣,扭頭讓人去喊易千秋。
不多時,收到消息的虎面女將匆匆趕回,她一身雪白重甲,登上高臺,“兇惡虎面”環顧衆人,甕聲問:
“發生什麼事?不是在等琴聲嗎,難道俞老前輩那邊出問題了?”
易千秋看見容真搖搖腦袋,漆眸看着歐陽戎。
其他人的目光也投向了歐陽戎,易千秋一臉疑惑,循着衆人目光看去。
“歐陽刺史,有什麼事,把大夥喊來?”她有些不滿的問。
籠袖沉吟的歐陽戎,先是轉頭,吩咐容真旁邊的親信女官:
“麻煩去把老楊頭和罪犯帶上來,他們在竹林外等着,本官有過吩咐……”
親信女官先是看向容真表情。
容真稍微猶豫,對歐陽戎開口:“歐陽良翰,此事真有這麼急?可否稍後再談……”
歐陽戎凝視着她,眼睛對眼睛,誠懇說:“請容女史相信在下。”
容真默默偏移了目光:“本宮信。”
親信女官這才抱拳行禮,領命退下:
“是,女史大人,刺史大人。”
安排妥當,歐陽戎前邁一步,站了出來,當着衆人從袖中掏出了一份染血的口供,神色十分肅穆,大聲喊道:
“本官不久前破獲了一起重案,意外發現一起驚天密謀!骯髒齷齪到令人作嘔,必須公之於衆,揭露惡行,在場諸君皆是國之干城,聖人心腹,請一起作證公審,稍後聯名上報洛陽,請聖人明斷,誅辦國賊!”
高臺上,年輕刺史的嗓音鏗鏘有力,迴盪全場,連遠處守衛的女官、甲士們都清晰耳聞,不由的朝高臺這邊側目。
全場先是寂靜了片刻。
臺上衆人面面相覷,交換了下眼神。
宋嬤嬤皺眉:“什麼驚天密謀?誰是國賊?”
段全武也問:“刺史大人該不會是說,咱們之中有吧?”
歐陽戎不答,平靜問二人:
“請問,私通天南江湖反賊,暗中媾和,危及潯陽城與東林大佛安危,是何罪罰?”
易千秋冷聲:“當然是死罪,罪該萬死,曲通敵寇,罪不可赦。”
宋嬤嬤與段全武也紛紛點頭:“沒錯。”
“好。”
歐陽戎淡然問出:“幹這事的,若是當朝郡主,以及親王呢?”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衆人眼睛直直的看着面前高舉口供的年輕刺史,其中的聰明人已經反應過來,隱隱聯想到了什麼。
段全武擺擺手:
“歐陽刺史莫開玩笑了,末將是個大老粗都知道,我大周朝君聖臣賢,臣主一心,政事堂內,上和下睦,豈會有親王郡主私通敵寇之可能,屬實荒謬。”
宋嬤嬤臉沉下來:
“小學士,你什麼意思,今日是怎麼了,一直胡言亂語的,你知不知道,有些話一旦被有心人送上了秤,刺史和學士的烏紗帽都保不住,勸你慎言,剛剛那些話,我們就當作沒聽到。”
易千秋莫名望向一言不發的容真。
容真正微微轉頭,注視歐陽戎義正言辭的側顏,小臉有些失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易千秋忽而開口:
“歐陽刺史,眼下的正事是防衛大佛,誘殲天南江湖反賊,不是聽你破獲什麼案子,這些案子或許挺重要,但是凡事都講個輕重緩急,當下最重要的事是前者。”
她走上前,要去把歐陽戎拉下臺:
“您先下來吧,有什麼事後面再講,你、你可以先和容真女史商量一下再說,現在先別誤了大夥辦正事。”
“這就是正事!天大的正事,繞不過去的正事!”
歐陽戎大手一揮,正氣凌然拒絕了易千秋的建議,他高舉並示意手中的染血口供,言之鑿鑿道:
“易指揮使,此案涉及到了東林大佛安危,你說是不是正事?必須公之於衆,也好洞破國賊的陰謀詭計,對咱們接下來的行動很有幫助,至少讓大夥明白背後是誰在搗鬼,該提防誰。”
這時,剛剛領命退下的親信女官去而復返,帶回來了老楊頭一行人。
老楊頭走在最前面,手裡抓着一方手帕,低着腦袋擦拭掌心沾滿血跡的竹條子,後面跟着四位隨從,架着一位奄奄一息的血污漢子。
後者低頭垂髮,難以看清面目,身上的血水滴滴答答落了一路,似乎正在有氣無力的啜泣嗚咽。
宋嬤嬤、易千秋等人面面相覷。
老楊頭帶隊登上高臺。
四位隨從漢子,拖着奄奄一息的錢晨,將他丟在衆人面前。
錢晨勉強翻過身,似是被‘竹君子’留有了心理陰影,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滿臉恐懼的朝老楊頭和歐陽戎跪地求饒。
歐陽戎置若罔聞,朝其中一位隨從輕輕點頭。
後者立馬從包袱中取出一套衣服,示意衆人。
只見,是一件緊束背甲與一件短衫褲,樣式特殊。
宋嬤嬤有些驚疑問:“這是?”
歐陽戎舉起口供,朗聲:
“這是人證!物證!”
他轉過頭,平靜的問段全武:
“這套裝束,段將軍在湖口縣繳匪這麼久,想必不會陌生吧?”
主持湖口縣剿匪的段全武對它當然不陌生。
在衆目睽睽下,陰沉武夫沉默了會兒,深呼吸一口氣,承認道:
“認識,那批水賊穿的。”
“認識就好,若不認識,反而奇了怪了。”
歐陽戎輕笑一聲,手指錢晨,朝衆人徐徐說:
“此人名叫錢晨,模樣是邋遢了點,沒事,大夥可以走近瞧瞧,可能你們之中有人還見過呢,他是安惠郡主府上的人,郡主常來潯陽石窟,他也來過,是隨行保護郡主的侍衛身份……這些,刺史府已經確認過了。”
寂靜下來的空氣中,年輕刺史繼續開口,高臺上下只有他的清朗嗓音迴盪,吸引所有目光,內容也同樣令場上不少人漸漸膽顫心驚起來:
“幾日前,他從安惠郡主府上離開,前去湖口縣鳳凰嶺的觀音禪寺辦事,名義上是爲安惠郡主今日的禮佛事項鋪路,但是昨日子夜時分,在觀音禪寺後山私會賊人,被我刺史府的人抓捕,這些水賊衣飾就是從這批賊人身上搜到的,其中還有兵家煉氣士,修煉的是正宗的北地邊軍煉氣術……”
宋嬤嬤忍不住打斷:“小學士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歐陽戎眯了下眼,冷聲指出:“今早,湖口縣就是被這批水賊攻破的,他們奪了官船南下,眼下正直逼潯陽,朝咱們來,宋副監正問什麼意思,難道這還不夠清楚嗎?”
白眼老嫗盯着年輕刺史,一字一句的說:“安惠郡主生性良善,老身十分確認,她不會幹這種事情,其中必有誤會。”
歐陽戎臉色淡然的點點頭:
“嗯,此事或許真不是郡主幹的,但奇了怪了,這些人出自郡主府上,不是聽她的,那是聽誰的?哦,想起來了,她是衛氏郡主,豈不是說,此人是受了上面樑王府、魏王府的吩咐?有道理啊,很有道理,果然,還是宋副監正聰明機敏,邏輯清晰,一言直擊要害。
“好,目前看,這件齷齪事的幕後主使,不是安惠郡主,就是樑王、魏王,總有一個,逃不過干係,對於這點,大夥應該沒有異議了吧。”
不等宋嬤嬤等人開口,歐陽戎嘆了口氣說:
“不好意思,有異議也沒用,人證物證都在呢,更多的人證物證也在路上。”
歐陽戎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把染血口供自若的遞給容真,示意她傳閱:
“這是錄下的口供,容女史,還有諸位請過目。”
容真漆眸盯着染血供詞,安靜了下,袖下小手接過,靜立垂目,細緻瀏覽起來。
她俏臉漸漸沉了下來。
歐陽戎等了一會兒,朝旁邊擺了擺手:
“錢晨,你再說一遍吧,諸位大人都在,會替你做主的。”
錢晨捲縮埋頭,低聲啜泣,遲遲不吭聲。
不等歐陽戎偏頭,老楊頭已經平靜走上前,錢晨頓時驚恐,一一吐露:
“別過來,別過來,小人招了,招了!小人是被派去傳口信的,但小人實在是不知道,交頭之人竟是水賊……所傳的口信是……是【時至則行】……小人來自魏王府,前段日子突然接到命令,被派來潯陽城,擔任安惠郡主的護衛……”
在老楊頭的注視下,錢晨抱頭痛哭:
“小人知道的全都說了,刺史饒命,諸位大人饒命,別、別殺俺,求求你們了,別殺俺。”
歐陽戎環視全場,輕輕點頭。
“諸位聽到了,魏王府私通天南江湖反賊,背後有齷齪交易,或者說,這些水賊乾脆就是魏王府圈養的死士假冒的,意欲圖謀不軌,最大的可能就是藉助水賊之手,攻擊潯陽王府,再危及咱們東林大佛,這是造反謀逆、欺君罔上的大罪,鐵證如山。
“原來咱們一直千防萬防的湖口縣水賊,就是魏王府在背後操控的!難怪防不勝防,是他們通敵,提供情報,此舉卑鄙無恥,毫無底線。”
歐陽戎說完,全場上陷入了出奇的寂靜。
沒有人開口。
易千秋等人都不說話,容真寂靜垂目。
歐陽戎注視他們,誠懇問道:
“諸位怎麼不說話?是覺得證據還不夠嗎,沒事,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容女史、易指揮使,咱們立即派人去抓捕安惠郡主一行人,封鎖郡主府,審問其中涉事人員,再把那批水賊抓捕活口,嚴刑拷問,即可供出更多鐵證,不過在此之前,諸位配合在下,先聯名上報朝廷,將錢晨一事,交代聖人,後續慢慢再查,對了,還有這根白布條,也是從此人身上繳獲來的。”
歐陽戎一邊解開纏繞手掌傷口的白布條,一邊輕聲道:
“在下一襲記得,當時安惠郡主身邊有一個不起眼馬伕,是不是經常戴與之相同的白布條?大夥應該還記得吧,此人需要重點逮捕。”
說到這裡,他忽然喊了聲:“錢晨?”
錢晨身子一顫,全部交代出來:
“那是武爺,乃魏王心腹,從京城來的,這……這布條是武爺交給俺的……讓俺今日務必戴上,湖口縣的這些事也是他交代的,安惠郡主府上諸事都是他在負責……”
歐陽戎輕輕頷首,把白布條隨手丟在地上:
“武?還爺?名字挺威風的。”
就在這時,歐陽戎發現有人目光變動,回頭看去。
只見主石窟外面走來一位國字臉漢子。
漢子頭上戴着白布條,穿普通馬伕服裝,一路無阻,來到高臺前。
原本戒備森嚴層層封鎖的主石窟,他卻如入無人之境,中途奇怪的沒有一位女官或甲士去阻攔。
衆目睽睽下,衛武登上高臺,經過了易千秋、宋嬤嬤等人面前,在歐陽戎的身前停步,他毫不見外,彎腰撿起了歐陽戎腳邊那根白布條。
沒有去看歐陽戎,衛武直接轉身,帶着這根白布條,走到錢晨的面前,低頭看着他那張呆滯的臉龐,奇怪問:
“錢晨,別人都死了,你怎麼不死啊,嗯?”
在錢晨崩潰恐懼的目光下,衛武將白布條直接塞進了他的嘴裡,根本沒有聽解釋的意思。
衛武抽出了旁邊段全武的腰刀,走到錢晨身後,抓住他頭髮,提着腦袋,讓其高高昂起,然後刀片直接劃過了“嗚咽”掙扎的錢晨喉嚨。
滾燙的鮮血噴涌而出。
濺射在離得較近的段全武、易千秋的白袍上,像晚冬雪地裡的朵朵臘梅。
錢晨喉嚨“荷荷”兩聲,拼命用力的捂住,卻堵不住涓涓血流,身子如軟泥般倒下。
證人被當衆殺死。
年輕刺史歪了下腦袋:
“武爺?”
國字臉漢子低着頭,用錢晨的衣袍仔細擦拭染血刀片:
“衛武。刺史大人找我啊?”
歐陽戎沒說話,瞧了瞧衛武背影,又瞧了瞧錢晨逐漸冰冷的屍體,轉過頭看了看一直沉默的衆人。
強迫症般擦乾淨了腰刀,衛武把刀隨手丟還給段全武。
他站在錢晨冰涼屍體邊,回過頭,朝正在審視全場的歐陽戎,一臉認真的問道:
“什麼案子?刺史大人,您把大夥喊過來,還有別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