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三十九

素雲與師叔出道觀去遊歷的時候, 她只有十二歲,少年叛逆心性最強,看見什麼不順眼的就要管一管, 爲此她叔在她後面給擦了一路屁股。素雲畢竟實戰打架的經驗少, 小姑娘以一敵衆更是吃虧。

不過她向來不在乎, 反正有師叔護着。

有一次, 素雲看不慣一幫土匪到村子裡搶姑娘, 就把來人打了個鼻青臉腫,沒成想她打的最重的那個人,恰好是寨子裡當家的獨子, 兩人算是結下了樑子,素雲和師叔被那一幫土匪追殺了一路。

那日, 叔侄倆被二十幾個騎着高頭大馬的土匪圍堵住, 師叔護着素雲總算殺出一條血路。師叔騎在搶來的馬上, 憤恨地狠刺馬肚,一面數落着身後的素雲, “叔最沒耐煩帶着你出來,準沒好事兒,你要再不長記性,下次你怎麼求我都沒用。”

身後響着嗖嗖地箭聲,有幾根箭羽幾乎擦着素雲的耳朵呼嘯而過, 她看着師叔胳膊上幾條殷紅的血道子, 心裡不是滋味, 左邊肩胛骨一次抽地比一次疼, 她咬着牙也不敢吭氣, 剛纔她拿身子替師叔當了一發冷箭,實在是太疼了。

也不知道師叔怎麼覺察到了素雲的不妥, 等他甩掉後面追殺的土匪,把素雲抱在懷中檢查傷勢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根箭羽幾乎貫穿了素雲單薄的身子。

素雲看着師叔擰在一處的眉頭,使勁擠出一絲笑容,“師叔,如果有下次,我保準不淘氣。”說完,她就昏死過去了。

再後來素雲經歷了最難熬的幾天,先是渾身發冷沒了意識,後來又高熱不退神志不清,總之冷冷熱熱沉沉浮浮,在她以爲還不如死了更舒坦的時候,有一天清晨,她醒了。

她在一個破茅屋裡躺着,身子底下墊着草蓆,身上蓋着師叔的衣服。師叔沒了外袍,只穿着緊身的勁裝,他正蹲在一個火堆旁烤着一把匕首,火光跳動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滅攢動,側臉線條凸浮有致,俊美至斯。

“師叔……”素雲啞着嗓子輕聲喚道。

師叔將匕首手柄咬在口中,挽起胳膊的衣袖,隨即伸手掀開蓋子素雲身上的衣服。當素雲發現自己大半個身子裸露在外面時,着急地拿沒受傷的胳膊去推師叔。

“別動……”師叔含糊地道,一併去拆開綁在素雲左肩膀和胸口的布帶。

素雲使了更重的力道去推師叔。

師叔急了,將匕首握在手中,道:“推什麼推,你將死身子要涼的時候,叔拿身子暖的你,處理完傷口你起高熱犯糊塗,叔在冰水裡泡涼了抱着你,你這幾日吃喝拉撒都是叔伺候的,看你一下又怎樣?”說完再次將匕首手柄咬在嘴裡,來去掉纏着素雲的繃帶。

素雲這次果然不再反抗了。

師叔對着素雲傷口上的腐肉和污血又道,“丫頭,處理的時候會有點疼,別憋着,使勁喊出來。”

素雲點點頭。

刀子剛下去剜肉的時候,素雲陡然瞪大了眼睛,她哪裡想到會那麼疼,一口咬在了師叔的肩膀上。

於是,簡玉珩慘嚎着給素雲處理了傷口。

到現在,不光是素雲的後背和前胸有個猙獰的傷疤,簡玉珩的肩膀上還有一個小少女的牙印。

傷口處理完,素雲披着師叔的衣服靠在石墩子上休息,時不時地嚶嚶哭泣兩聲,師叔嘆了嘆氣,蹲在素雲跟前,摸了摸她亂蓬蓬的頭,壓低聲音道:“丫頭,別哭了,我知道你疼。”

素雲搖着頭,擦着已經發紅的鼻頭:“不是因爲這個哭。”

“那你哭什麼?”

素雲抹了一把眼淚,“師叔不是以前說過讓我洗澡的時候避着師兄弟麼?說被他們看了身子,就要讓他們娶我,現在師叔把我身子看了,我就要嫁給師叔,我難過……”

師叔摸着素雲的手一頓,“誰說我把你看了,我就得娶你。我看了你,如果你再嫁給別人,那就是那個人吃虧。可是你這輩子又不嫁人,我還伺候了你這麼幾天,你必是要再伺候我,沒人吃虧,所以叔把你看了就看了。再說,你也沒什麼看頭兒,倆核桃似的。”

所以有那麼一段時間,簡玉珩恢復親王身份之後,每每看着季舒堯的官帽,總覺得那是綠的,還發亮。

素雲被簡玉珩提及了那段往事,氣得直跺腳,可又不知拿什麼話反駁,趕緊繫好衣帶隨簡玉珩過密道。

密道不太長,過了密道有一個小門,推門而出就到了衡王府的一處密室。

簡玉珩看尚柯不在,就道:“估計你師弟還是被那邊絆住了,我們得趕緊些。”說完在密室的一個暗格內拿出一個布包,他接着道,“丫頭,你大約現在已經知道季相和安國公的對峙,其實就是東宮太子和皇長子的對峙。”

素雲點了點頭。

“你作爲安國公的嫡幼女,又是季相的妻子,身份很尷尬,他們雙方掐起來,未來不論誰扳倒了誰,你的出路都不會好過。現在唯有找出第三方可以和他們抗衡的勢力,默默地在旁邊看着,這樣在他麼互掐的過程中,還能悄莫聲息地坐享漁翁之利。”

“所以,你決定做那第三方勢力?”楊素雲問道。

“對,”簡玉珩道,“他們雙方掐架,其實跟我這個親王沒什麼關係,你知道的丫頭,叔就想在觀中呆一輩子。”看了看素雲,“叔總歸放心不下你,當初知道你出事,叔就決定,在他們二人中間,橫插一股勢力,形成三足對峙。但是叔忽然恢復親王身份,必受皇兄忌憚,再者我多年不在朝中,朝中勢力劃分早將我排除在外,想拉攏已站好隊的勢力,實在難上加難。"

“於是,你才讓師弟換了身份,喬裝成獵戶的兒子,考中武狀元之後,尋求一方靠山?長公主家能有什麼可倚仗的?再說讓師弟爲了旁的目的和郡主成親,這和……”爲了權勢相爭,搭上一個不相干的女子,這和季舒堯有什麼差別。

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素雲成爲權勢相爭下一枚犧牲的棋子,她不想因一己之私再去傷害另一個女人。

簡玉珩呵呵笑了出來,拍了拍素雲的肩膀,“叔知道你的想法,你放心,叔會教你師弟成爲一個好男人,而且你怎麼知道你師弟是真的利用自己親事呢,能成事兒的又不是隻有我皇姐這一方勢力,當初可是分析了好幾個能和龍椅搭上邊兒的親王,你師弟是看上了瑤郡主,這才投靠我皇姐和駙馬定北侯。就是我這個皇姐的胞弟寧王,有些懦弱,扶起來得費些力氣。”

素雲心裡還是不太清晰,就問道:“對於長公主來說,兩個皇侄子爭皇位與她一個婦道人家沒什麼想幹,不論誰勝誰負,她那一家子都過得平平安安,可現在自己的弟弟要參與到其中,以後就不會太平,她會同意定北侯這麼做麼?”

“所以這事兒還得先瞞着我皇姐,等我們這方勢力越盛遭人忌憚時,剩下的路就由不得自己了,想全身而退很難。”

“那定北侯就願意?”

簡玉珩指尖敲着桌子,“寧王懦弱,就算是妻弟,他又存着怎樣的心思呢?夫妻間同牀異夢地還少?”擡眼看了一眼素雲。

素雲知道簡玉珩在打趣誰,她沒理會,只問,“那我們這方的勢力怎樣,能和他們抗衡麼?”

“弱得很,如果現在讓他們覺察到,隨意一捏就捏死了,所以得小心行事。不過這個你倒不用操心,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再堅持一下,也沒幾個月。怎麼你師弟還沒來,”手指推着剛纔那個布包朝素雲的方向,“這個拿上,我們現在還是上去吧。”

素雲不解:“這是什麼?”

“避子藥,叔專門找人配了不傷身子的。”簡玉珩言語的時候,始終看着素雲低垂的睫毛。

素雲本來欲伸出的手,陡然縮了回來。“用不上。”

“用不上?怎麼會用不上,丫頭你可別告訴我,季舒堯到現在還沒那麼着你?”簡玉珩面上笑着,眼神卻辨不出有什麼情緒。

“沒有。我回大宅的時候,太醫診斷我……我不可以懷孕,季舒堯就沒,沒碰過我。”再跟師叔親近,跟他講這個也怪怪的。

然後是一徑兒的沉默,素雲始終低着頭,有些羞怯地不敢看簡玉珩。

“季舒堯不喜歡你的時候能忍着,叔還敬他像個男人樣,可是他喜歡你還忍着,那還是個男人麼。他說他不能人道,騙騙內宅的老婦人就行了,聽叔的,拿着,事後喝一碗。”說完,簡玉珩把布包往素雲懷裡一塞。

素雲忽然直起了脖子,臉通紅地辯解,“你怎麼知道他喜歡我,我們就是一直沒圓房。”

“奧喲~那天叔在畫舫裡都看見你們要親上了。不喜歡?他親你做什麼?”

素雲這次不止臉紅,脖子耳根都紅透了。

“行了,這沒什麼可難爲情,有人喜歡你,那證明你好,而且季舒堯最起碼再不會算計着你什麼。就是,就是……叔還要再多一句嘴,你別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肄業之後,獲得官職,然後和季舒堯和離,離開他。“我記得。”素雲道。

“嗯,”簡玉珩緩步至一直低頭害羞的素雲跟前,從麻袋裡鑽出來,頭髮亂糟糟的,他伸手將素雲鬢前凌亂的髮絲勾在耳後,低聲道,“有沒有想我,嗯?”

素雲點點頭。

這密室本是臨時挖成,裡面的氣味不好,光線昏暗,簡玉珩這個角度只能看見素雲一側的臉頰和脖頸,都度了一層暖黃。

臉頰那樣瘦削,脖子那樣纖細。

簡玉珩未及多想,就一手將素雲的腦袋按在懷中,下巴蹭了蹭素雲的髮髻,“我也想你。不若,明日,再見一面?”

“好。”素雲乖巧地應答。

“咳……叔,”密道口站着穿着老道士服的尚柯,他眼神迅速掃了一下簡玉珩和素雲二人,而後生硬地看着別處,“師姐。”

簡玉珩放下手臂,不悅地看着尚柯:“師什麼姐,以後把這稱呼都改了。”

尚柯忙不迭地點頭,“知道了叔。”然後看着素雲,不知該怎樣稱呼。

素雲也看着師弟,這兩年未見,師弟可又長高了,明明以前還比自己矮,她衝師弟笑了笑,正準備說話時——

“行了,你趕緊去上面頂着,我和你師姐還有話要說。”

尚柯撇了撇嘴,“就是我一個人快頂不住,才叫叔上去,看臺上的人都急着看第二場。”忽然想到了什麼,眨了眨眼睛,笑道,“叔不是說,不讓叫師姐爲‘師姐’麼,你怎麼也叫了。”

“混小子。”簡玉珩隨手抄起一個杯子就要砸過去,尚柯嘿嘿一笑,一溜煙跑了。

密室又剩下簡玉珩和素雲二人。

“我們也上去吧,一會兒還得委屈丫頭鑽進麻袋裡。”簡玉珩言語完,然後站在素雲前面,半蹲着身子。

素雲當然知道簡玉珩要做什麼,以前小時候總跟在師叔後面,腿腳不快跟不上,就耍賴要讓師叔背,師叔纔不會由着她呢,不過有一次她崴了腳,他就是這樣揹她一路上山。

“我這會兒不累。”素雲道。

“哎呀,叔多久沒揹你了,叔這會兒就想背,別廢話,快上來。”簡玉珩不耐煩道。素雲無奈只得聽從簡玉珩,手臂圈在他的脖子上,雙腿跨至他腰間,“看着苗條,背起來還怪沉的。”

哪個姑娘願意被這樣說,她氣急地在他脖子上擰了一把。

密道的路就幾十丈,黑黢黢的,這讓素雲想到那次師叔揹着她上山的情景,在他寬闊的脊背上一顛一顫,她就趴在師叔的肩膀上睡着了。

“丫頭,你當真是大了,擱着叔了。”素雲猛然從回憶中清醒,發現自己情不自禁地緊緊靠着簡玉珩的後背,她掙脫開,自己下地走路。

叔其實啥都好,就是一開口說話就白瞎了那副俊美如儔的好皮囊,忒地讓人沒臉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