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傑腳下的丁字步,弘泰皇帝憤怒的神情,都在告訴李修一個事實,他今天很難活着離開皇宮。
不過,李修從心裡認爲,大唐皇宮的太極殿前,不是自己殞身的地方。
弘泰皇帝和依靠玄武門之變坐上龍椅的太宗皇帝一樣,都是得位不正。但是,弘泰皇帝不是太宗皇帝,他沒有李世民那樣的魄力。同樣是面對世家大族充斥朝堂,太宗李世民可以大刀闊斧的拿世家子弟開刀。弘泰皇帝只能在容忍中求得變數。
弘泰皇帝能夠容忍韋達慨,能夠容忍高克爽,自然也能容得下自己。
韋瑾蒼和高傑兩人的家世,和屹立在大唐百餘年的鎮國公府沈家,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即便是拋開沈家不說,太極殿前還有自己的老師柳夫子在場。李修不相信,柳夫子會讓他唯一的弟子死在太極殿前。
就當李修將目光看向柳夫子的同時,柳夫子一臉深沉的道:“陛下,還請三思!”
“柳卿,你這是要爲豎子求情?”弘泰皇帝似笑非笑的問道,其人,似乎就是在等着柳夫子發問。
柳夫子輕輕搖頭,道:“陛下,李修罪不至死。”
弘泰皇帝冷笑一聲,道:“朕給過他機會。”
“陛下給他的不是機會,而是理由。”柳夫子冷笑着。
相交數十年,柳夫子對弘泰皇帝瞭解頗深,轉瞬間就想明白弘泰皇帝心中的打算。
“你只是給李修一個自尋死路的理由,而不是給他一個免罪的機會。”這句話,柳夫子沒有明說,話裡行間卻已經表達清楚。當然,這句話只有柳夫子和弘泰皇帝兩人心中清楚。
被揭穿心思的弘泰皇帝罕見的臉色一紅,半眯着眼睛打量着柳夫子,“你就是這樣看待朕的?”
“李修罪不至死。”柳夫子重複着剛剛說過的話,默認了他對弘泰皇帝的看法。
弘泰皇帝面色一正,凝視柳夫子半響,沉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本應當是陳述句的話語,被弘泰皇帝加上了一個問號。弘泰皇帝向着柳夫子詢問,這是在逼迫柳夫子表態,在大庭廣衆之下表明他的態度。
此時,除去柳夫子,沒人知道弘泰皇帝的用意。只有柳夫子明白,這是弘泰皇帝在逼迫他選擇離場。一邊是君主,一邊是弟子。弘泰皇帝在讓柳夫子挑選一個立場。
是爲裡保住唯一的弟子放棄忠臣的立場,還是爲了做一個忠臣,人六親不認。
重責李修,以李修的生死爲考量,來驗證柳夫子對他君王的忠誠。這看似荒謬的事,卻十分現實的發生在柳夫子的身上。
古往今來,很少有君主用這種方式來考驗臣子,人倫天道暫且不談,僅僅是說這樣一來,即便真正的忠臣,恐怕也會和君主離心。
弘泰皇帝心中清楚這點,但他還是在一意孤行。只是因爲李修的身世並不簡單,弘泰皇帝需要一個保證。而且,此時的大唐朝堂已經被世家大族所把持,弘泰皇帝差不多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要想從這種
困境中脫身,洪愛皇帝需要的是真正忠於自己的孤臣,所以,他心中認爲,他這般考驗柳夫子,不合情,卻合理。
即便柳夫子十分了解弘泰皇帝多疑而愛劍走偏鋒的性子,但事出突然,弘泰皇帝擺在面前的考驗也出乎柳夫子的意料之外。
堂堂大唐一國之君,以陰謀當做陽謀來用,當皇帝當成這個樣子,是何等的悲哀啊。
是保住自己忠臣的地位,還是保住這個唯一的弟子?
這等選擇在心性堅毅的柳夫子看來,已經不算是選擇,答案早就存在心中。只是在說出答案之前,他還是不忍心這位舊日老友誤入歧途,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陛下,李修不同常人,鎮國公府總會要一個說法的。”
“這是你的態度?”弘泰皇帝冷聲問詢。
柳夫子嘆息道:“這是臣子爲陛下您在擔心。”
弘泰皇帝冷哼一聲,道:“沈靖二十二年前就應該知道有這一天。當年因,今日果。這是不是朕最後一次痛下殺手,朕心裡不清楚。但這絕對不是朕第一次痛下殺手。這點,你應該比朕還要清楚。”
“當年因,今日果。”從弘泰皇帝口中吐出的話,讓柳夫子沉靜的心爲之一顫。話語中判斷,弘泰皇帝似乎知道了些什麼。
然而,當年天大的秘密也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真正瞭解內情的人已經死了二十多年,如今,能夠完全瞭解詳情的不足一手之數,這其中肯定不應當包括弘泰皇帝。
如果弘泰皇帝知道內情呢?
柳夫子在心中反問,也僅僅是反問自己而已。若是弘泰皇帝知道當年內情,這二十多年來,李修死上千八百次都不足爲奇。
但是,弘泰換地口中的“當年因,今日果”,又指的是什麼呢?
柳夫子面色如常,心中卻在不斷的將二十年來的大小事情從腦海中翻出,一點點思索考慮,尋找其中的脈絡。
弘泰皇帝見柳夫子默不出聲,誤解了他的態度,滿意的點點頭,一雙透漏着得意的目光看向趴伏在地上的李修。
行刑官高舉的木板還停在半空,就等着弘泰皇帝金口玉言的下旨。
在弘泰皇帝看來,得到柳夫子變現的保證,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李修的生死又是需要另外的考慮。
慢慢的回頭,一點點打量着到處充滿暗紅色的皇宮,弘泰皇帝的耳邊似乎充斥着兄友弟恭的溫馨。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然而,這份美好的回憶一直存在於弘泰皇帝的心底。
是該留下李修的性命?還是應當藉此機會杖責致死呢?
弘泰皇帝猶豫着,不經意間,在太極殿大開的宮門旁,看到一抹鵝黃色的裙角。
弘泰皇帝劍眉緊皺,目光又落在太極殿前寬闊的廣場內。
文武大臣圍列在兩旁,當中是遍體鱗傷的李修以及臉色蒼白的陳承。
陳承?
當弘泰皇帝的目光落在這位用三萬緡銅錢買來一個進士科末名的出身商賈的新科進士時,弘泰皇帝心頭
一動,一個別樣不同的想法從心底升起。
微微一笑,弘泰皇帝心中終於有了決斷,厲喝一聲,道:“還不動手,等什麼呢?”
行刑官在弘泰皇帝的厲聲大喝中渾身一顫,狠狠的一板子砸在李修身上。
不同於前兩次的打板子。前兩次都是木板的頂部手下落在地面青石之上,然後纔是略寬的木板拍在身上。這一次的板子沒有經過青石地面的緩衝,直接帶着風聲落在已經血肉模糊的臀背間。
橡木木板落在肉上,開始並不太痛。先是一種涼涼的舒爽,讓後轉變成一種火辣辣的蟄痛,當木板離開臀背間,帶起一捧摻雜着肉糜的血色時,纔是一種痛徹心扉撕心裂肺的劇痛傳來。
每一板子的起落都是如此。
這纔是真正的杖刑嗎?迷迷糊糊中,李修自問。同時,他知道自己失算了。弘泰皇帝容下了韋達慨,容下了高克爽,最終卻沒有容下他這位鎮國公府沈家出身的庶子。
“爲什麼?”李修想問清楚原因,可是隨着行刑官一板子一板子的毫不留情的落下,臀背間血肉模糊的一塌糊塗的李修已經沒力氣去問爲什麼了。每一板子都砸在李修的呼吸之間,高深的技巧能讓任何人的任何聲音都憋在咽喉中,而無法出聲。
這本來是阻止犯人哀嚎求饒的技巧,落到李修身上時,卻實實在在的阻止了李修的詢問。
據聽說,負責杖刑的行刑官,技巧高超的人能在三板子內打死人,也能三百大板打下去,卻僅僅是皮肉之上。
李修不清楚對他行刑的內衛技巧如何,無從對比。
他只知道,在劇痛轉變成麻木時,他的意識已經漸漸的喪失,雙眼前的視線模糊了,同樣模糊的還有一隻引以爲傲的心志意識。
忽略了感官上的刺激,時間似乎被拉長了,腦海中的畫面浮起的都是往昔的點點滴滴。那些深刻的,以及從未被留意的細微情節在這一刻,在漸漸黑卻的視野中清晰異常的浮現出來。
這就是人死之前的情景嗎?似乎上一世死亡的瞬間,沒有這些異常的狀況發生哦!
當思維脫離的肉體,時間得概念將會變得十分的模糊。就好像一個人在做夢,一個熟睡的夜晚可以演化一個人一生的精彩一樣。現在的李修用記憶中或深刻,或淺薄的畫面演繹着前世今生。
其中最爲溫暖靚麗的情節,就是他躺在那位溫柔慈愛的女人懷中,享受着兩世中唯一的溫馨的時光。
李修嘴角不知不覺中挑了起來,溫馨從容的笑容充斥着他硬朗的面頰。
視野越是模糊,這份溫馨越是深刻。
“娘,我來找你來了。”
不知不覺中,行刑官高深的手法,也阻止不了一個人內心最爲堅持的吶喊。雖然這吶喊聲是如此的低沉,如此的輕柔。彷彿如同自言自語的低吟一般。畢竟這聲音從一個遍體鱗傷氣若懸絲的“犯人”口中完整的說出來了。
同樣的不知不覺中,行刑官高舉落下的木板在半空中一顫,下落的速度爲之一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