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宮殿,由原漢長安宮殿改建而來。遂建築風格亦是承襲漢風的廣博嚴麗。
站在馬車上,極目處是一面一面的宮牆,巍峨肅穆;往上是雕樑畫棟,往下是宮道縱橫。
“福兒,來。”明成太子從前面的馬車上走過來,朝我徐徐伸手。
“謝謝太子表哥。”我眨眼一笑,將手中的牛皮熱水袋遞給他,自己提了裙子順着馬車爬下來。下車欲站直,卻見裙襬還鉤在馬車扶手上,只得傾了身去取下,然後又彎腰整好衣裾,擡起頭,從明成太子手中將水袋接過來。
一切完畢,準備擡腳進宮,卻不見明成太子有何動作,便疑惑地望着他——只見他嘴角微起,半天才好笑地搖頭,“隨孤來吧。”
我點頭,輕擺着裙上的襳髾,跟上。
春寒料峭,冰涼的風在空曠的宮道上亂躥,拍着地上光滑的磚石,偶爾帶着衣裙呼呼作響,將冗長的宮道震得格外清冷。
在路上過了年,節後才抵達天都。到了天都之後,我便被帶到了外祖父家,文定侯府。外祖父,文元康,乃北齊第一世家天都文氏的族長,雖已年過古稀,卻依然鶴髮童顏﹑神形俱佳。而外祖母,卻體弱多病,一直臥牀而居。老人一頭黑白相間的頭髮,映得整個人更是憔悴蒼老。第一次見面,許是憶起往昔兒女繞膝,老人家抱着我哭得暈厥,叫我手忙腳亂之後又愧疚了許久。
可憐天下父母心。
外祖父雖爲族長,卻只有外祖母一房妻室。所以除了我那早已故去的母妃和姨母,膝下便沒有兒女了。都說養兒防老,文家家世顯赫無須爲生計擔憂,但是在情感上,兩個老人卻甚是可憐。
好在還有一個文靈兒。
這個丫頭也是今年滿十三歲,比我小一個月,是外祖母從遠房同族家裡抱過來的。雖是抱養,卻亦是萬千寵愛。因爲是給姨母抱的女兒,還被昭帝封了公主。
小丫頭長得清眉秀目,一張小臉燦若朝霞,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十分討巧。第一次見面,她便親熱地拽着我叫阿姐,那幅乖巧摸樣直叫我心生悽悽——要是前世吳悠也能這般叫我該多好?
我強忍了滿腔酸意,回拉住靈兒柔軟的小手,將我最心愛的蝴蝶標本送給了她。看得她興奮真誠的笑顏,我的眼睛晃了又晃,最後卻換來孫麗蓉沒好氣地一瞪——原本她也問我討過那個標本,但我沒捨得給,只拿了一隻小的搪塞了。
因爲我要與孫麗蓉住在一處,又不好獨自撇下刑思思,所以她兩也隨我一起住到了侯府。而藍佑之則一人住進了驛館。兄長邑中有事,拜見過外祖父外祖母之後便回了清屹。辰王麼,他在天都是有府宅的。
想到那日,我的臉不禁又在冷風中燒起來——尷尬的表白,我落荒而逃。一夜無眠,第二日便生病了。
其實也不是生病,而是,而是我的初潮來了。
我又慌又亂,馬上就忘了難堪。從此,我便不僅是心理上成熟,身體上亦慢慢成熟了。欣喜不已,一起激動的除了月離和嬤嬤,當然還少不了孫二妮子。
嬤嬤的激動最爲誇張,其表現便是直接找到蕭天齊,說舟車勞頓對我身體不好,所以要在小鎮上逗留幾日,等我“病”好了再動身。
蕭天齊一聽我得“病”,差點急得掉了淚來,後來聽嬤嬤支吾着說明情況,才欣慰大笑,與第一做了父親的男子的表現全無二般。
直叫我又想哭又想笑,不知說什麼好。
遂大家在竊笑中停了旅程。
辰王,他卻先走了一步,未留下隻言片語,卻留了個方子給嬤嬤。我偷偷瞧了眼,只認得一個當歸……
“福兒。”
眼前一暗,擡頭便看見明成太子那張白皙的臉,此刻他停了步子,而我因胡思亂想又跟得太近,怔怔地對着他的臉,我感覺有些,呃,有些異樣。
“呵呵,”明成太子退了一步,伸手摸了摸臉,“此乃新出的‘逐光’,天都尚無人用過。福兒看着可覺不同?”
逐光?
我又細細地瞧了瞧:清亮的日光下,那嫩白嫩白的皮膚上,小小的絨毛也銀光閃閃。看着,好象……
脂粉!
我巨寒,不禁抖了三下。對着那雙期待的眼睛,我有些啞口無言,只得納納地點了點頭。
“孤便知道你看不出孤擦了粉。”明成太子似乎十分得意,“好了,你在此等候召見,孤先去稟過父皇。”
幾隻烏鴉叫着飛過,讓我纔想起來一件事,第一次被昭帝傳召,我緊張……
冰涼的大理石隱隱綽綽沁出寒氣,愈久愈盛,渺渺地透過布履直往腳心裡鑽,一股股,一絲絲,抽得人陣陣心痛。
悠悠深宮,彈指百年。這裡,曾埋藏了多少故事?
剋制着哆嗦,雙手合握着的熱水袋也冷卻了的時候,方聽見細碎的腳步聲。
明成太子領着一個老宦官走了出來。
我有些激動,匆忙迎了過去,待走近時卻看見明成太子臉色不好,臉上泛着還未退去的怒氣,與他溫文爾雅的氣質一點也不協調。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忙閉了口,只用眼睛看着他。
“福兒,”明成太子還是斂了怒氣,平靜地對我說,“你隨這位公公進去吧,孤在此等你。”
明成太子不同我一起進去?
想開口詢問,卻見明成太子早已朝一旁的偏房走了去。看樣子明成太子真的生氣了,可是依平日來看,他性格溫和,並非易怒之人啊。是什麼讓他如此生氣?
沒有辦法,我只得對着那個老宦官微微一禮,“有勞。”
“慶澤公主不必客氣。”老宦官體形微胖,雙層下巴擠着又小又薄的嘴巴,說出話來卻一派祥和,不禁讓我多看了兩眼。
“奴才陳德原也受過文二小姐的恩。”說着,老宦官不容我細想,笑眯着眼道,“公主,請。”
我邊想邊擡腳跟上——原來,老宦官與母妃是舊識。
“啓稟陛下,慶澤公主到。”老宦官一聲尖啞的高稟,全不似剛纔的慈祥,讓我渾身一顫,匆忙間收拾了心思。未來得及擡頭,便急急地跪了下去。
“東宇慶澤,參見陛下。”行動間,我已掩了慌張,沉靜地擡頭。
擡眼,只見高高的龍頭方椅上,一男子身穿冕服,正經威坐。
我心下一沉,此人必是那齊昭帝無疑了。悄悄細瞟了瞟,卻只辨出他身形碩大,全無成年男子發福或者佝僂的跡象,但面容,卻看不清楚。
“免禮。”
耳邊響起的卻是一個年輕的聲音,有些輕浮得意,彷彿海風中戲謔的浪花,庸懶作響,隨風打了個卷兒才半推半就地停下。
我尋聲望去,在齊昭帝右側,看見了一個男子。此人身披一件異常華麗的錦袍,黑髮自然垂落在身後,斜斜地倚在龍椅一旁。
我按下心中的詫異,收回了眼,慢慢起身。
“你便是蕭天福?”好半天,一個有些悠遠冰冷的聲音響起,又不由得引起我一陣心慌。
“回陛下,正是。”我顫聲回道。
“幾歲?”
“回陛下,立春後便是十三了。”
此時,昭帝的聲音似乎有了些溫度,讓我亦心安了些。
“會哪些樂藝?”
我又是一詫,但還是沉了聲回道,“只會琴。”
“那便彈來聽聽吧。”
說着,不見那齊昭帝有何動作,卻見那錦袍男子嫋嫋婷婷地到了一邊,然後抱了一副包裹得金光閃閃的古琴,又婀娜多姿地朝我走了來。
老宦官早已在我癡愣間佈置好了琴案,那錦袍繞過我走到琴案前,慢悠悠放下古琴,然後輕巧巧拉開一側的繩子,將嵌滿珍珠寶石的錦袋慢慢退去,隨手扔在了地上,又輕輕擺正有些班駁地古琴。
那動作,透着對珠寶的不在意﹑奢華至極,還透着對古琴的小心翼翼﹑視若珍寶。
看到我驚詫得張大嘴巴,那男子對我詭邪一笑,此刻我纔看清他的面容。
粉□□白的臉旁,又小又挺的鼻子,一張鮮紅的嘴脣,配着一雙濃情流離的杏眼。不禁讓我想到了一個詞:男寵!
難怪明成太子發怒,看到自己的父親如此行爲,誰都會發怒。
耳內聽到一聲譏笑,心中一陣噁心,不願意去看那個男寵,亦對那昭帝失去了興趣。遂急急地走到古琴前坐定。匆忙間,一曲《流水》,被我彈得有如逃命交響曲一般。
“停停停!”
還未完結,那個輕浮的聲音就打斷了我。當我擡頭,卻看見齊昭帝已經走到我的前面。
我心裡一喜,面上卻仍作驚訝之狀,斜歪着腦袋看着他——昭帝面容周正,眉目之間霸氣凜然,一雙眼睛極爲陰沉,全不似明成太子那般明媚溫和。
“你母親色藝雙全,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說着齊昭帝頓了頓,眼光朦朧,嘴角也柔和了下來,竟全無方纔的陰沉,半天說不出話來。
看來,我母妃當年爲昭帝帶孩子,終還是讓他念着好的。
“蘭兒如何生了你這麼個女兒來?”昭帝轉頭看着我,似要洞察一切地看着我。
嚇!我心裡一滯,竟氣得半天不知說什麼好——這個齊昭帝,自己養男寵,還來管教小姨子的遺孤,老沒羞。莫說我不喜琴才如此,就是我琴藝精通也不會在他面前賣弄!何況,今日還被他的那個男寵噁心到了。
“陛下此言差已!”我眼珠一轉,“且不說龍生九子,各不相同。我母妃一柔弱女子,陛下怎能刻薄於她!”
“誰說朕刻薄蘭兒,朕,”昭帝急急迴應,話一出口也覺上當了,才收了口,悠悠瞪着我,“你這娃兒,蘭兒的好半點沒有學會,竟哪裡學來的胡攪蠻纏!”
哈哈,看樣子齊昭帝對我的母妃不是一般的念情啊!
“陛下又錯了!”我一高興,又忘形了,“各人子女各人疼,陛下如此話語,若叫我母妃聽到豈有不難過之禮!”
“大膽!”此刻那個站在旁邊的錦袍男寵大叫起來。嚇了我一大跳。
看到那男寵囂張惡劣的氣勢,我偏了眼睛看着齊昭帝。
“子玉”齊昭帝看着我,臉上似有笑意,好半天,才斂了氣勢昂着頭對那個男寵說道,“你去給朕安排一下,讓大司樂給慶澤公主授琴。”
什麼?
我與那個男寵都愣了愣。半天后,我還未回過神來,那個男寵驚詫出聲,“陛下——”
“還不下去!”昭帝打斷他,聲音裡滿是威嚴和不容抗拒,似要在下一刻便要要人命一般。
那個男寵一驚,臉上白了白,便抖着長袖俯身出去了。
目送那男寵走遠,我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跟石像全無二般的老宦官,想開口反駁昭帝,卻有些心悸。
一擡頭,便對上昭帝那雙迷離的眼睛,朦朧而深邃,似在凝視,又似在眺望。
我只得低了頭,百無聊賴地揉搓着衣角。
這個齊昭帝真是古怪。莫不是我讓他想起了什麼往事不成?還要讓人教我古琴,真是吃飽了撐的多管閒事。可是,我現在又不管拒絕他。哎,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要是他以後能忘記這件事就好了。
“此琴,乃蘭兒至愛。”昭帝轉頭對着那方古琴,聲音悠遠而飄渺。
一聽是我母妃的愛物,此刻只覺得那琴無比親切無比高貴,不禁也多看了幾眼。
真是一方好琴,啊!
“朕累了,你下去吧。”好半天,齊昭帝的聲音悠悠想起。
我擡頭,如蒙大赦一般,高興地扣了頭,對着一旁一臉無言的老宦官笑了笑,便隨了他出去了。
殿外,日光清亮,灼灼醒目。
出了未央宮,就看見明成太子遠遠地站在前面。他也看到了我,對我微微一笑,很溫和地樣子。
“太子表哥。”我輕吐了口氣,亦是一笑。
“孤送你出宮吧。”明成太子已不似方纔那般憤怒,卻仍然話少了許多。
我也有些累了,便辭了陳德老公公,跟着他緩緩地朝宮門行去。
明成太子要送我回文定侯府。剛出宮來到我的馬車旁,便看見辰王遠遠地立在另一側。
我一陣興奮,一掃剛纔的鬱悶——蕭天齊回清屹之前,拜託了辰王照顧我。今日,他可是聽說我被召入宮,來接我的?
“長——”我一頓,看到走上前去的明成太子才改了口,“辰王。”
辰王邁着修長有力的雙腳,踢開赤黑的深衣,緩緩朝我們靠近過來。我的眼睛隨着他移動,只見他在離我一米處停下,對我點了點頭,即而又對明成太子抱拳“太子。”
“辰王。”
看着他倆悠然地見禮說話,我的心裡便有些着急,連呼吸都粗了些,卻也只能忍着不出聲。
“太子要出宮?”辰王問道。
“正是。孤要送福兒迴文定侯府。”明成太子笑着看了看我。
“如此。”辰王並不看我,“本王欲進宮面聖,太子與公主好走。”說完一抱拳,擡腳便往宮門行去。
怎麼走了?長生難道不是來接我的?我心急如焚,卻礙於明成太子不敢出口質問。
“方纔王博士進宮,不知太子可有碰見?”我正懊惱間,卻見辰王駐足,側身,慢悠悠問嚮明成太子。
“博士進宮了?”明成太子聽完略一皺眉,然後轉頭對着我,“福兒,博士進宮恐是找孤有事。”說完後有些爲難。
咦?
“太子表哥不必擔憂,天福可以自己回去。”我竊竊地在心中歡呼,臉上卻極力表現出十分平靜的樣子。
明成太子皺着好看的眉毛,左右看了看,半天,纔對上正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的辰王,“能否勞煩辰王殿下替孤送送福兒?”
辰王看了看我,並不搭理我刷刷直眨的眼睛,而是一副十分爲難的樣子對着明成太子。
快點答應啊,快點答應啊——我捏着衣角,默唸着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你可要幫幫我啊!
好半天,當我心裡要偃旗息鼓的時候,辰王慢慢開口,“願意效勞。”
明成太子舒眉一笑,對辰王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又對我交代了半天,便匆忙離去了。
看着明成太子帶着他的人走遠,我興奮地轉頭,兩大步便湊近了對着辰王,“長生。”
“呵呵,”他徜詳着偏頭,兩隻濃濃的眉頭卻可愛地聳了聳,臉上一片明媚,“上車吧。”
一聽這話,我就高興地輕盈邁步,走到馬車旁邊,正要擡腳上去,突然想到原先下馬車時,被勾了衣襬,遂停止了動作。
“長生,”我壞笑着開口,果然引來他疑惑一望,“馬車太高,我上不去。”
說完,我低頭看着自己的衣角,心裡鑼鼓喧天。
耳邊辰王呵呵一笑,未待我擡頭看他,便見兩隻大手往我腋下一超,一提一放間,我被穩穩地放在了馬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