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而後你不要來找我!”
“什麼意思?”我下意識接口,心裡卻雷鼓滔天,只覺向前一步是懸崖,往後一步是深澗。
“從今而後你不要來找我!”他重複。
從今而後你不要來找我!
十個字。
十個字就像一把十字架一樣,將我定住,讓我手足無措,讓我任由處置。
如果他是嚇唬我的,我想他成功了;如果他是開玩笑的,我想他也成功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我,我卻不能依他!我不依他!
“我要找誰就找誰,你憑什麼命令我!”
只覺一股熱流自胸腔洶涌而上,腦子裡一片混亂,手腳不由自主的揮舞起來。突然視線一片模糊,我就被長生扳住肩膀,我拼了命一樣扭動着想要掙脫開來,可是被他執得死死的,半點動彈不得。
“福兒!”長生嘶啞着低吼一聲。
我全身一震,停了動作。空氣中只餘我呼呼的喘氣,可是,胸內的憤怒和悲傷卻像火山一樣噴涌而出,壓也壓不下去!
我那麼努力那麼用心來維繫的一份感情,在他這裡就這麼無足輕重,怎麼不叫我寒心,怎麼不叫我心痛!
這是我的愛情啊,第一次愛情啊!我也曾迷茫過,也曾痛苦過,也曾想放棄過。可是——
黃花縣爲救人我以口渡水,他卻不告而別;國典之上重遇我心藏小鹿,他卻淡然從容;小鎮客棧內我真情表白,他卻調笑敷衍;潼水邊上我女兒情懷,他卻視而不見;大雪紛飛中我坐等他兩個時辰,如今身上淤結處還是一片紫紅,終是換來他真心迴應,可如今——
可如今潼水還是那片潼水,我還是我,他還是他,但他的一句話,就要將這一切毀於一旦麼?
我知道他千難萬難,一直都被他阿母培養成復仇工具;想要尋找生母,卻要受他阿母挾制;想要獲得自由,卻仍要防止昭帝迫害……這一切的一切,我都是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我也捨不得他呀!所以,我和他在一起,但凡是我能忍的我都忍了,但凡是他要求的我都儘量答應,他要怎樣就怎樣,我對他一向沒有任何脾氣,什麼都依他!
可是各人有各人的難處,若是因爲一點難處,他就要放棄我,放棄我感情,那麼他當我是什麼?他當自己是什麼?
“長生……”我將翻滾出來的苦澀和怒氣一次次吞嚥下去,想涼了聲音開口同他說話,可是一出聲,才發現自己還是止不住地顫抖。那些字音被抖得七零八落,散落在地上,與那斑駁的光影一起,迷離,消落,不知所措。
日光陡然一亮,熱風將頭頂的那片垂柳吹開去,灼熱的太陽曬得我通體冰涼,不休的鳴蟬一遍一遍似雷鼓一般催得我心跳加速。一陣暈眩,我輕輕擡起手將他的手撥開,而後蹲坐在地上,將腦袋埋進膝蓋裡,蜷縮成一團。
“福兒,你不要這樣……”長生的聲音沉沉。亦蹲身下來。
“不要這樣,那要怎樣?”我擡頭,已是淚流滿面,“你告訴我,你想要我怎樣?”
“福兒,我——”話纔出口,長生又止住,一偏頭,額頭的青筋便暴了起來。
長生,是什麼讓你這般隱忍?
“長生,”我心口一酸,強忍了淚意,半天,方靜靜看着他,“相處半載以來,你行事總是果斷,若不用讓我知曉便從不讓我知曉。每每難過之時,我只告訴自己你處境艱難,有些事我知道了也是無益。但是,如果這些事情與我有關,我希望你能坦誠相告。你試想一下,你我本就是不同的兩個人,對人對事想法本就不同,如果你偏要一意孤行,你可知,覆水難收,若有一日你想回頭可就難了。”
長生雙目一燙,擡頭看向天上,薄薄的嘴脣微張着輕抖了兩下,一個長長的吐氣,似是生死抉擇一般閉上眼睛,而後睜開來,雙眼已是冰涼,沉沉看向我道,“福兒,從今以後,你就當多了一個哥哥,我亦會將你視若珍寶,不會叫人傷你分毫,可好?”
“哥哥?哈哈!”我一聲冷笑,嗤道,“我有兩個血脈至親的兄長,不缺你這個無親無故的哥哥!”
聞罷,長生一個猛然起立,狂吼一聲。我震驚的擡眼望向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見他重拳一擡,向旁邊的馬兒砸去。那馬吃了長生一拳,一個甩頭就將長生拋到一邊,而後長嘶一聲飛奔開去。長生被它一拋也不躲閃,急急退後幾步撞到一旁的柳樹上,只用手腳一抵,帶動一陣沙石滾滑動聲音。
“長生!”我心裡一痛,急忙站起來跑過去。
長生帶血的拳頭仍然緊握着。
我顫抖着手將他的拳頭拿起來,雙手向上將那大大的拳頭託在手心。淚珠滾落,那翻開來的血皮就赫然在目,鮮血一點點往外冒,紅嫩的傷口處還沾着樹皮碎屑……
我咬着嘴脣,一手託着他的手腕,一手摸索着從懷裡掏出絹帕,而後一點一點將那碎屑粘去,再用絹帕的另一面將他的手裹住。
長生不動亦不語,任由着我動作。
潼水渾渾,波光中思緒又一圈圈搖晃開去——他總是叫人捉摸不定,以往就害怕會出現這麼一日,如今真的來了,見他如此痛苦,我也是心痛得受不住……
我原只想着尋那麼一個與陰謀和政治無關的人,而後相互憐惜,好好過日子,或許我會告訴他我的故事,與他分享我的點點滴滴。可是如今,選擇了長生,我是不是錯了?
將絹帕裹好打了結,輕輕放開他的手,而後,我抹去臉上的淚珠,擡頭看着他道,“你阿母狠絕獨斷,我不怕她;昭帝深不可測,我也不怕他;可是對於你,我卻很怕,很怕……”
“福兒,我對不住你。”沉默好半日,長生似乎也冷靜下來,聲音淡淡中透着辛酸。
聞言,我搖了搖頭,接着道,“九方太后處處爲難於我,我不恨她;西厥斐將我綁架了去,我也不恨他,可是若你要傷害我,即使只是一點點,即使並非有意,我也會恨你,很恨很恨。”
長生長身一僵,而後眸光含痛,絕望地看着我,那一汪深潭似要將我淹沒一般,久久無語。
“對我來說,”我轉眼看向他已經包裹好的手,道,“你傷害自己亦是在傷害我。”說完,我定定看着他的手,一動不動。
長生那邊也是久久不動。一時間,炎炎烈日下,我兩竟都是默默無言。
“知了——”
突然夏蟬長鳴一聲,而後就閉了口。我心裡一惑,擡頭看向長生。乍一望向他的臉,我就着了慌——長生居然也是滿面溼意!
“長生!”我驚叫,忘了哭泣,忘了安慰,忘了任何動作,只是哇哇亂叫道,“你阿母到底對你說了什麼,讓你成這個樣子?她是不是不要你和我在一起?她是不是要你去娶偵桓公主?你原來不是不在乎這些麼,你原來不是不怕她的麼,怎麼現在就爲難成這個樣子?我被擄的這段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不要總是自己一人扛着,你告訴我,告訴我,然後我們兩一起想辦法,你不敢違逆你阿母,我去找她,我去……”
“你不要去找她!這些都與你無關!”長生一震,瞪着眼睛生生打斷我。
我怔住,啞然。
“你萬不可去找她,我自有辦法對付她,她也休想再猖狂下去。”說着,長生頓了頓,臉色有些蒼白,面目卻十分沉靜,“你無須管這許多,是我不願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你不願與我再有任何瓜葛?你以前都是騙我的?”我一滯,擡頭怔怔望定他。
“你只當是我騙了你吧。”長生說完,閉上雙眼。
你只當是我騙了你吧……
五臟俱碎,我擡手捂住心口,用盡所有力氣吼道,“你走,你走,我再也不願見到你!”
話一出口,只餘絕望,半點狠絕都沒有……
長生一頓,終是轉身決然而去。
望着他僵直的背影,熊熊怒氣猶如烈焰一般蓬起,在這急急的蟬鳴中一團團將我裹緊,另我窒息。心如絞痛,戾氣橫生,耳邊只有一個聲音,一遍遍迴響: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
緩緩擡頭向上面望去,只覺天在上升,又慢慢低下頭來,又彷彿感到地在下陷。天地茫茫,獨我一人煢煢孑立!煢煢孑立!
長生——是我的名字,我在心底裡這麼喊自己。我將這個名字送給他,每次喊他的時候我都在心底偷偷答應……
我在等你——他第一次同我說話,就是說的這四個字……
飯米粒——第一次表白被一顆飯米粒攪亂,可是後來,後來我每每想到飯米粒就是英文“家”的音譯,就心裡暖暖的,甜甜的……
蜜糖水——他說他是喝蜜糖水長大的,一直戒不掉,想到此,我就滿腔酸澀,想着要好好待他……
觀海聽潮﹑登高近月——這是他給我的諾言,他說要陪我賞盡人間美景的,他叫我放寬心等他的……
可是從今而後……
不知站了多久,終是覺得有些站不住,我就順着身旁的柳樹慢慢坐了下去。方一坐下,才覺得身心俱疲,累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呼吸,累到不知道是睜着眼還是閉了眼,累到不知道自己不是還存在……
“公主,慶澤公主……”
隨着一聲聲暖暖的輕喚,我睜開雙眼,懵懵懂懂地向前一望,看到天邊一輪正西沉的紅日,仰頭,看到一把絲帛傘正照在我的頭頂,握着傘柄的是一隻白淨修長的手。我驚醒,偏側着頭,看向一邊——
透澈明亮的雙眸如金如珠,挺拔的鼻樑如琢如磨,濃濃的眉宇似虹似劍,白皙的臉龐似雕似切。
“少皇?”我不確定地喚了一聲。
“公主。”葉少皇微凝的雙眉鬆了一鬆,清雅一笑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眸光頓時燦若星辰,修長如竹的手臂帶着一股墨香向我伸過來,聲音緩緩似有魔力,“來。”
我恍恍惚惚地將手伸出去,任着他溫軟的手掌握着,慢慢站起來,靠到他的身旁。
葉少皇仍是握着我的手,另一隻手將傘送了過來撐在我與他之間,拉着我慢慢往岸上行去。
我有些頭重腳輕,慢慢跟着他,聞着從他的身上隱隱約約飄出的那一股墨香,倦了思索。
“少皇,屬下尋了您一整日,您怎麼——”一個滿臉汗水的男子擋了正要扶我上馬車的葉少皇。
葉少皇將手中的絲帛傘遞給那人,而後輕擺了擺手,接着轉過頭來,雙手將我扶上馬車,然後自己也上了馬車。
放下車簾子,葉少皇只靜靜挨着我坐着,雖不說話,那一隻握着我的手卻緊了又緊。
我心裡莫名一陣緊張,不禁粗了呼吸,鼻尖處也似有密密的汗珠子凝到了一處。
一陣墨香。我正手足無措,卻見一塊帕子撫上我的額頭,鼻尖,還有頸脖處。絲帕的觸感讓我又生了點點朦朧睏意,還未閉眼,帕子又離了我的臉。我睜眼,看向葉少皇,只見他又伸了手來。我微微往後一躲,他見狀一頓。我窘住,只低了頭看着自己弄髒的衣裾。
半晌後,葉少皇輕輕一嘆氣,仍是伸過手來,慢慢將我鬢邊落下的碎髮掛到耳後。之後,便靜坐如鬆,再也無甚動作。
“到了,公主請下車。”
靜默良久,突然聽見葉少皇開口說話,我微頓了頓,方感覺到馬車停了,才慌亂地提了裙襬就要往馬車外走去。
“可是福兒回來了?”
才走出馬車,就聽見蕭天齊的聲音急急響起。我心裡一顫,卻仍是在葉少皇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剛一落地,蕭天齊就趕了上來,只見他一側身就繞過葉少皇,將我拉向他那邊。
“怎麼回事?月離說你去辰王府,家丁又報你隨辰王兄出去了。我去找他要人,他卻叫我去找葉少皇。你們兩到底怎麼了?”
重聽見蕭天齊提起長生,我就一個踉蹌,險些又跌倒下去,幸而一旁的葉少皇眼疾手快才穩穩將我扶住。
望着一臉焦急的蕭天齊,我頓時才又想起來,今日在潼水邊,我與長生已經分手了!
我只低着頭,心裡又全是我與長生今日的點滴,欲想欲悲,欲想欲痛……
“清屹王,今日衢邀公主去潼水垂釣去了。沒能及時告知,若有冒失之處,還請王爺不要責怪。”一旁葉少皇清朗的聲音有如松下之風,徐徐涼涼的,叫人心安。
對上一雙含笑的星目,我感激地回望着他——潼水垂釣,他定是將今日發生的一切都看了去,或許他也陪我在潼水邊靜呆了半日……
“少皇言重。”蕭天齊似乎也看出些什麼來,卻並未揭穿,而擡了手與葉少皇回禮。
“公主今日勞累,還是先送公主回去休息吧。”葉少皇看向我,道。
“也好,那就不送了。”蕭天齊將我扶了過去,匆匆間竟然下了逐客令。
葉少皇一怔,片刻後就理解地點了點頭,對着蕭天齊一拱手,而後就轉過身欲要上馬車。
“多謝。”靠在蕭天齊懷裡,我轉過頭去,低低地衝着葉少皇的背影說道。
葉少皇背影一僵,青色的衣衫擺了幾下,略微單薄卻更添雅意的身軀迴轉過來,看定我,雙眸一張一闔,輕輕啓口回我,“公主見外。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