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創業園,陣雨。
磨盤科技辦公區域,沈莫獨自站在落地窗前,靜靜看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雷光。
身後傳來踢踏腳步,然後是吳攀的讚歎之聲:“哇哦,何方道友在此渡劫?”
前者也不回頭,聞言隨口說道:“已經有17道閃電了,這波至少也是二九天劫。”
“嘁!”吳攀抽抽鼻子,“哪有那麼簡單?雷劫分級要看好幾個指標,不但要看閃電的顏色、亮度、功率還有持續時間,雲層的厚度、面積還有形狀也要考慮進去。”
“不用那麼麻煩,”沈莫回過頭來,笑着說道:“直接數閃電的數目就行了,每多九條電蛇就加一重。”
“簡單粗暴!太沒技術含量了。”
“我們這是簡單直觀,就算你想精細量化,也都有那些設備才行啊!”
吳攀白他一眼,正待開口反駁,沈莫卻轉身看他,“不是去取打字機去了麼?東西呢?”
爲了研發一款新遊戲,他們特地找人借了一臺中文打字機回來作爲參考。
“那兒呢!”吳總監回身指向門口,“一箱子30多公斤,我一個人可扛不動。”
“嗯,”沈莫扭頭看了眼門口,點點頭忽然換了話題,“對了,你們學校又上新聞了,你看了沒?”
“什麼新聞?”迴應他的,卻不是對面的吳攀,而是剛走過來的齊琳琳。
迎着兩人的目光,沈莫笑得有些滑稽:“你們的明星校友,剛纔發了條圍脖,要收回一個女博士的獎學金,原因是後者在網上亂噴人。”
聽見這話,吳攀頓時瞪大了眼睛:“還有這種操作?”
齊琳琳卻是蹙起眉頭,“就只是這樣?誰沒事會關心一個普通噴子,她肯定是說了什麼過分的話。”
“確實有些過分,再加上她用的是微博而不是圍脖,然後就悲劇了。”
蜜蜂圍脖衍生自蜜聊軟件,同樣繼承了後者的馬甲號功能,可以很方便地多開小號,藉此隔離各個社交圈子的信息流,避免玩遊戲的網友、粉圈的姐妹兄弟,以及現實中的親友同學攪和到一起。用戶唯一要做的,就是使用時多加註意,避免一人分飾多角串了臺詞。
“這一位的事情本來不大,網上這樣的噴子沒幾千萬也有百八十萬,但她錯就錯在天天在微博上秀恩愛、曬日常,結果讓人順藤摸瓜找到了現實身份。呵,現實中的從‘兩非’保送到985讀博的學生支書、優秀幹部,到了網上卻換了另一張嘴臉,由不得別人不多想。”
“嘿!”聽他說完始末,吳攀忍不住撇了撇嘴,“給出去的錢還能要回來?人家就是不給,他們還能起訴追索不同?”
“錢不是重點,”齊琳琳倒是看得透徹,“急着聲明收回,應該只是主動劃清界限,免得被人連帶懷疑眼光和操守。不過這下子,學校還有她的學院怕是要背雷了。”
“問題不大,”吳攀搖搖頭,“那麼多風雨都過來了,不差這一回。”
這樣的語氣顯然沒能讓齊琳琳滿意,只見她深吸口氣,轉頭對着男友低吼起來:“別人問題不大,你的問題可不小!你不是說去取打字機了麼?怎麼還呆在這兒摸魚?”
吼聲入耳,吳攀下意識抖了兩三下,接着就反應過來,熟練地擺出一張苦瓜臉:“已經取回來了。我冒着雷雨大風出去取打字機,剛回來就被你劈頭蓋臉一頓訓,不帶這麼欺負老實人的好麼?”
“取回來了,你的貨呢?”
擡手指着玻璃門外,老吳語帶憤悶:“送貨師傅只肯送到樓下,我費了好大勁才把這傢伙搬上樓,剛想休息一會兒就被你發現了,寶寶心裡苦哇!”
齊琳琳白了他一眼,“不是還有電梯嘛?再說那箱子也不大,能有多重?”
“能有多重?”吳攀撇了撇嘴,“它的主體是鋼鐵,重要配件是鉛,你說有多重?”
可惜,雖然他說的有理有據,身邊卻沒有一個聽衆,兩位經理已經從他眼前消失,正在快步跑向門外的木箱。
三個老闆齊齊出動,其他員工也都放下手頭工作湊了過去,顯然大家都對箱子裡的貨物很感興趣。
眼見衆人都過來看稀奇,沈經理也不去當那個惡人,招呼幾個男的合力把箱子擡到桌子上,然後轉頭看向負責總務的員工,“先別忙,小周,去拿些手套還有口罩過來。”
齊琳琳正在興頭上,聞言隨口質疑:“要這些做什麼?”
沈莫:“那什麼,鉛好像是有毒的吧?”
叫小周的女孩應聲離開,吳攀馬上給自家女友幫腔:“你是不是對鉛污染有什麼誤解?這裡既沒有鉛粉塵,也沒有鉛水管,想要鉛中毒可不容易呢。”
“手摸鉛字終究不是好事。當然,”沈莫笑着擺擺手,“你要是嫌麻煩也可以不戴。”
“戴!爲什麼不戴?省下洗手環節也是好的。”
笑着朝剛剛返回的小周姑娘伸出手,吳攀要了一次性口罩和手套分別戴上。轉頭看見衆人的造型,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嘿!藍口罩、透明手套,就差幾件白大褂還有無影燈了。”
當然,口罩確實是醫用版,手套卻只是普通的壽司手套,防護效果更多存在於心理層面。
眼見衆人武裝完畢,沈經理看了眼旁邊的攝影師,得到對方示意這才揮手下令:“好了,開箱!”
打開箱蓋,一臺造型奇怪的老舊機器呈現在衆人面前。它的主體部分是雙層金屬盤,上面還有些滾筒、滑桿、按鈕之類的裝置被拆下來放在一邊。另外還有裝在盒子裡的鉛字塊,數量足有好幾千。
機器本來就是便攜設計,別人還特地打印了一份安裝使用指南放在裡面,一幫人齊上手,很快就把機器組裝了起來。
看着面前成型的機器,一衆員工忍不住有點兒小失望,“這就是中文打字機?怎麼感覺不像啊?”
歪頭看了說話人一眼,吳攀接腔追問:“不像什麼?”
“不是現代電腦鍵盤是從打字機鍵盤發展而來的麼?怎麼這上面就一個按鍵?看起來更像是發報機。”
老吳聳聳肩,“有鍵盤、翹起來噠噠響的那種,是英文或者其他西文的打字機。”
“至於中文,卻是很難造出類似的產品。”
“爲什麼?”
“原因當然是漢字太多。西方那些拼音文字只有二十幾個字母,再長的單詞和文章,也是這些字母和少量符號的組合。這樣一來,不管是製造活字印刷機,還是研發打字機,難度都會小很多。”
最常用的漢字有幾百個、較常用的有幾千個。這一點對使用者來說非常方便,認識幾百字就能寫信,認識兩千字就能脫盲,碰到新詞也能猜個大概意思,卻坑苦了從古代到近代的印刷業人士,中文打字機的設計者們也在其列。
“想要打印漢字,2000到3000的常用漢字是基礎要求。即便有人用複雜機械實現了中文打字,也會在成本問題上栽跟頭。散文大師林語堂都知道吧?他用英文寫書賺了十幾萬美元的稿費,最後全都砸在中文打字機上面不說,爲了借錢還和老朋友賽珍珠鬧翻了。林語堂最後晚節不保、在南洋大學瘋狂摟錢,也和之前搞研發差點破產脫不開關係。”
“爲了解決常用漢字的數量問題,他設計了一個複雜的大筒套小筒系統,然後把所有常用漢字按照拆字偏旁分別放在六個小筒的六個面上,這樣只需最多按三個鍵,就能通過鍵位尋址找到對應文字,然後逐個打印出來。”
“這樣的理念和後來的五筆輸入法很像,但是實現成本卻要高不少。直到1947年,他的明快中文打字機才製造成功,那時第一臺電子計算機ENIAC已經面世一年,解放戰爭也打了兩年,卻是沒人在意他的打字機。”
“後來國內發現需要中文打字機,只好把留學生祁暄在1915年發明的打字機搬出來,也就是你們看到的這個雙鴿牌中文打字機。”
“行了行了,”齊琳琳擡手打斷男友的講古,“這東西怎麼用?”
“用起來倒也簡單,誰給我拿卷熱敏紙過來,”吳攀從旁邊拉來一張椅子,坐在打字機跟前,趁着旁人去拿紙的功夫,低頭熟悉着字盤。
熱敏紙含有熱敏變色層,墨紙一體故障率低,廣泛用在銀行ATM櫃員機、超市收印臺等場合。雖然磨盤科技沒有這些東西,卻有一臺使用熱敏紙的手持打印機,倒是不用爲紙張問題發愁。
這臺打印機是借來的收藏品,沒法塗油墨上去,然後老吳靈機一動,就想到了受到指甲刻畫、硬物撞擊會留下痕跡的熱敏紙。雖然打印效果可能不太好,卻也聊勝於無。
過不多時,一卷熱敏紙便被送了過來,吳攀讓人抽出紙帶纏在打印滾筒上,果斷開始了第一次中文打字。只見他左手操作放滿了鉛字的字盤,右手則抓着打字鍵的把手,拖動着打字滾筒上下左右移動,像是在找上門東西。
見他遲遲不動手,齊琳琳忍不住開口催問:“找啥呢?”
“找字呢,這些鉛字都是反着的,需要經過專門訓練才能找到想要的字。”
“不用那麼麻煩,你隨便敲幾個字就行了。”
“那可不行,找到了!”吳攀忽然按下打字鍵,金屬鍵帶動連桿,經由機械傳動使得下方字盤中跳起一枚鉛字,撞擊在熱敏紙上接着回落原位。
如是操作幾次,吳攀終於打出了自己想要的文字:“吳攀很行的!”
不出所料,迎接他的是在場衆人齊刷刷的白眼。
丟下那條紙帶,齊琳琳吐槽起來:“雖然有第一次打不熟悉的關係,但這機器真是有夠慢的,這樣感覺還不如手寫呢。”
“沒辦法,常用漢字太多,依靠機械尋址費錢、人工尋址費時間,很難兩全其美。話說從清末到70年代末,一直有人呼籲要廢除漢字、全面使用拼音,就有中文印刷、打字很不方便的原因在裡面。最終,周邊國家相繼棄用漢字,轉而使用拼音化的新文字,國內也搞了漢語拼音方案,打算漸進替代漢字。”
“還好的是,70年代電子計算機技術取得突破,國內王選院士研發漢字激光照排系統、美國王安公司推出支持中文的王安文字處理機,聯想等公司爲x86 PC平臺研製了漢卡和中文輸入法,基本上解決了漢字的信息化問題。從那以後,再也沒人提起漢字拼音化的事情。”
“說到激光照排,”吳攀來了興頭,忍不住賣弄起來。
“激光照排存在的意義,其實是作爲現代印刷技術的核心組件,讓雕版印刷再次幹翻活字印刷。”
“說起來,雖然活字印刷術是咱們的老祖宗發明的,畢昇早在一千年前的北宋時候就發明了它,但是活字印刷在中文領域的應用時間卻非常晚、非常短。這裡面固然有膠泥活字不結實、木活字不容易控制公差、傳統水性墨容易滲透紙背等工藝原因,最關鍵的還是常用漢字實在太多。常用字多,不光要大量刻字鑄字推高成本,還要找認識這些字的人來當排字工,古代的讀書人都忙着科考,顯然看不上給商人打工,然後活字印刷術自然普及不開。”
“西方表音文字通常只有二十多個字母,再加上數字標點符號,只用幾十個字符就能搞定印刷問題。是以當德國人約翰內斯-古登堡發明鉛活字印刷機,很快就在歐洲流行開來,這種機器持續使用到18世紀才被新式蒸汽動力印刷機所取代。”
“反觀咱們這邊,從北宋直到清中期,無論是《永樂大典》、《二十四史》、《四庫全書》這樣的官修大部頭,還是《西遊記》、《水滸傳》這樣的熱門小說,都傾向於使用傳統雕版印刷,只有不在乎質量的印刷品,如寺廟贈送的佛經、古代的報紙《京報》纔會使用還不靠譜的活字印刷。”
“後來歐洲的現代印刷機傳到東方,從印刷效率和質量兩方面碾壓了雕版印刷,這纔將雕版印刷暫時壓制了下去。不過大量漢字的排版問題依然存在,所以等到電腦排版印刷技術成熟,活字印刷又被一腳蹬進了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