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媳婦鬧了一會兒就去外間嗑瓜子,嘮家常了,辛大娘給孩子餵奶的間隙,任志明媳婦湊過來看孩子,嘴裡誇着長得俊,順手給辛大娘手裡塞了五塊錢,避着人,低語道,不多,出了月給自己買點啥,恁雖說是搬出來了,我也知道恁緊得很,滿月收的禮估摸着都不夠還孩子她奶奶借給恁蓋房的錢吧?再說,恁那口子是老大,下面還有倆兄弟,不能睜着眼不管,知道恁的難處。恁出了月子,到集上能買點用的,也不枉咱倆好着一場。
志明媳婦話還沒有收住,辛大娘的眼圈先泛紅了。志明媳婦趕緊勸道,恁看看這是幹啥哩,還在月子裡,可不敢掉眼淚,讓恁婆婆看着嘍,可不是鬧着玩的,快收住。
辛大娘噗哧一笑,便轉了話頭,恁的心意我知道,這人一有了孩子,那眼窩子就變淺了。
辛大娘之所以落淚,一來是因爲她嫁過來後和志明媳婦脾氣秉性相投,一塊趕集,一塊納鞋底,做針線,嘮些家長裡短的,二來是志明媳婦折過一個孩子,志明媳婦早她一年嫁過來,第二年孩子還沒出月就夭折了,婆家的臉色也不好看,男人也沒有替她多說過一句話,她又是一個不愛言語的人,那麼多的委屈全自己一個人往肚子裡咽。只有辛大娘一天好幾趟地往她家跑,那勸慰的話翻來覆去地說,有時恨起來也罵她兩句,道,恁就這個樣子下去吧,今天把你病死了,明天人家就娶進來一個,這個孩子跟你沒緣分,那有緣分的就在來的路上,當下哩,是把自己個養好,你死嘍,這陵西口有幾個人掉眼淚,那難過的人在恁孃家。恁得打起那精神頭,哪有那過不去的坎。
想起這些,又看着日漸好轉的志明媳婦,辛大娘的喜事是志明媳婦的傷,自然免不了幾分難過,也只有真正心裡近的人才能如此互相坦誠,那婦人間的情意是溫涼的水,時刻滋潤着乾涸的日子。
大強滿月的時候,又是幾桌酒席,較之前蓋房上樑時薄了三分,但也說得過去,處處歡聲笑語,連那辛家院子裡的蔥看着都長得特別有勁。
過了冬月,轉眼間就到了年下。辛家有了新生命,那屋裡、竈頭都是生活的熱乎氣,臘月二十三的時候掃屋曬被,雖說是新居,也得按風俗都得裡外上下掃乾淨,辛大爺把小掃帚綁在長竿上,連樑上落的灰都清了。趁着太陽好,辛大娘把屋裡的被褥都拿出來曬上,傍晚收回去鋪到炕上鬆軟、乾燥,細聞連陽光裡的微塵也被帶了回來,這是北方冬日裡獨有的氣味。
臘月二十六一大早,辛大娘拿出和麪的粗瓷盆,找出酵頭,用清水攪了雞蛋和麪,又加了夏日裡曬乾存起來的花椒葉,揉搓成橢圓狀,蓋上帖布,放到鐵爐子旁的小板凳上。到了晌午,面就發好了,辛大娘先把面擀成薄薄的一張餅,然後再切成一掌長、三指寬的方形,再從中間拉幾刀,抻起一頭從中間孔中反掏過去,便成了一個髮髻狀,扔到旁邊開了的油鍋裡,炸幾分鐘撈出來空在篦子上,這叫“麻葉子”,吃起來酥脆香口,算是過年時的點心。炸完這些,再把提前醃製好的豆腐片、肉片、帶魚放入油鍋炸熟,一年到頭的廚房裡少有的油煙與肉香滿溢,屋外打掃的辛大爺聞着直問可以吃了嗎?養的小黃狗一直叫,大娘把油鍋裡篦出來的粉渣子給它倒了點就安穩了。炸的這些食材是給過年來家裡做客的親戚提前準備的,都是有數的,幾個盤子幾個碗,沒有多餘的。炸完這些,辛大娘把鍋裡的油晾涼,和空在篦子下的油一同再倒回油壺裡,農婦們節省度日的技法都是口口相傳的。
到了年三十了,過了晌午,周邊的鞭炮聲、孩童的叫喊聲、收音機裡的音樂聲不絕於耳,時遠時近,走在前街後巷,火藥味、油炸味混合着掃起來的塵土味,充溢在這數九寒冬的節慶,年味是什麼?這些最普通的聲音和味道一直刻在那個年代成長起來的孩子心裡。過了下午四點,經過村口往南北兩頭陵園上墳的人開始多起來,這個地方講究年三十的第一碗餃子要先敬祖先,能看到各家各戶大大小小的端着一個方形木製暗紅色的托盤,裡面放着一小碟餃子,幾樣小菜,一壺白酒,兩個酒盅,酒具都是粗白瓷的,形制有三棱錐狀的,有葫蘆寶瓶樣的,大都是家常用的,並不十分精緻,但也有一種時間浸染的滋味。去上墳的隊伍裡,男丁居多,偶有扎雙馬尾的活潑小姑娘,但少見有婦人,隨着時間推移,又經歷過計劃生育政策的落實,婦人也漸漸多起來。那會兒,辛大爺的父母俱在,辛大爺是陪着父親,去給祖輩上墳,說是陪着,其實一應大小事都得張羅,包括這些祭品、炮仗等物,辛大爺跟在父親和叔叔們後面,端端正正地捧着托盤,後面跟着弟弟和堂弟弟們,一行人有說有笑地往南頭走去。這時,辛大娘會和婆婆站在村頭張望,閒話兩句,無非是誰家的那誰怎麼長得那麼快,都不認得了,誰家的沒有兒子,是姑爺帶着孩子來上墳的。等墳頭那一串炮響,他們能分辨出來是不是自己家的人放的炮仗,聽到一響到底,便安心地轉身回家繼續在廚房裡張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