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未雙將返魂丹按入莫離嘴裡的時候,男人的身軀猛地彈跳了一下,葉未雙睜大了一雙紅腫的眼看着莫離,彷彿下一刻對方就會跳起來似的。然而莫離沒有。他甚至不能自行將丹藥嚥下去。葉未雙的眼神黯了黯,將先前被協同魂草浸泡液的龍血含入口中,哺給莫離。他的一隻手按摸着莫離的喉嚨,幫助他下嚥,嘴裡有了龍血的潤滑,那枚丹藥還是漸漸隨着龍血滑入了男人的喉管。
葉未雙抹了一把充斥腥氣的嘴脣,然後盯着莫離愣神。
鳳燚看着他隨手抹去的血在嘴角擦出了一小片紅色的痕跡,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伸手將他的嘴角的血跡抹去了。葉未雙只是稍稍動了一下,沒有給鳳燚一個眼神。
莫離的雙眼被強行合上了。掌峰師叔用靈力膠合了他的雙眼。葉未雙的一隻手浸泡在水裡,握着莫離的左手。他的左手手指上有一根細細的紅繩,和葉未雙一樣。那是他們從分離十年後的見面開始便纏上的。從那個時候起,葉未雙和莫離都不曾摘下過。
鳳燚陪了葉未雙一整天。龍夏回來的時候只看到滿地的珍珠,好些竟然是觸目驚心的血紅色。他的心神一緊,目光猛地向葉未雙投射而去,卻見到他只是看着莫離,握着莫離的手。龍夏看了一眼鳳燚,只見鳳燚白了他一眼,一收袖子,便將滿地的珍珠掃入懷中。鸞鳥一直盯着那淚珠子,偷偷挑了一顆白色的嚥下了肚,卻不敢碰觸那些瑪瑙般透亮的紅色的珠淚,吞嚥了一粒後,便在鳳燚的眼神下蹲在角落裡不敢動了。
葉未雙對鳳燚的舉動沒有絲毫感覺。
莫離就像先前一樣,沒有一點動靜。葉未雙也就像老僧入定那樣,坐在那裡,雙眼直勾勾地看着莫離。就在當日深夜,鳳燚的玉符一陣火燙——紫雲遇襲,各朝主守朝歸位!
鳳燚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門口,回身將房門合上。然後他邊走邊沉聲厲喝:“所有掌峰之主歸位!衆弟子立即回朝!啓陣!”
鳳燚的話語轉眼之間鋪滿了整個雲霞峰,唯除其斗室!
一時之間,雲霞峰上弟子紛紛涌出,緊張地問訊事由。衆掌峰師叔同樣心急火燎地展開了架勢。就在他們開始行動起來的時候,整個雲霞峰突然之間猛烈地搖晃了一下。準確來說,是整個紫雲的大陣搖晃了一下。
鳳燚的神色一時之間凝重了起來。
黑老的守山大陣已有數百年不曾動搖過,然而這一次卻讓雲霞峰都感到了震動。鳳燚幾乎是在那一瞬間意識到——天人宮的老怪物,來了!
祁天和那天人宮大長老,來得不管是哪一個,對紫雲學院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祁天的境界在三百年前已經到了奉上洪荒,只差一步便是混沌。而到了混沌境,便已知天命,何時都有可能登神。
而那天人宮大長老,早在很久以前,就已是混沌境了……
這樣的人,其能力足以毀天滅地,不是一兩個奉上天人就能夠對抗的。
若是算上整個紫雲,他們的力量倒是不小,但紫雲裡卻還有數千對那老怪物來說猶如螻蟻般的弟子。
這些弟子放在上界其他地方都是數一數二、出色萬分的,然而在面對這樣的災禍時,他們的力量卻又不足以充入抗爭的力量之中。
鳳燚猛地升到雲霞峰上空,雙眼透過一片繚繞的雲霧,俯瞰着山腳下的情況。接着他氣沉丹田,自肺腑發出了一聲滾雷般的低喝!隨着他的低喝,以鳳燚爲中心,一道龐大的赤紅色陣圖猛地伸展開來,就同他當日將雲霞峰面壁崖封鎖時的陣圖一樣,繁複的花紋一遍又一遍地鐫刻其上,伸展的速度如同百火燎原,赤紅的靈力像是萬匹紅練般如有實質地從鳳燚身周溢出,像蜘蛛的萬足般延伸開去,又有少許盤繞在鳳燚腳下,形成了一道巨大的赤色蓮花!
鳳燚面色不變,再度低喝一聲,整個大陣在雲霞峰的頂上形成了一個透明的赤色天罩,將雲霞峰整座山峰連同三十三座副峰一道籠罩在內!火紅的陣圖彷彿是將雲霞峰整個燃燒了一般!
鳳燚站在大陣頂端,只看到下方數朝朝主紛紛施展出各自強大的實力,將整個宗門護在其靈壓之下。
幾大超級朝之中,劍閣幾乎在一瞬間豎起了馮老頭的無極劍陣,這還是他自七百年前與天人宮長老郭品鬥法後第一次發揮出這般的實力。與劍閣相對的音閣一時之間被翻飛的音靈所盤繞,三頭五十丈高的守獸坐鎮,穩如泰山!與音獸同時現身的龐然大物赫然是聆塔上的一頭巨蜥。那是朝主令澤東的妖獸,身軀之大幾乎將聆塔的整個寬闊宏麗的塔頂給覆沒。另有無數強橫妖獸如同鑽出了巢穴一般從聆塔中探出,虎視眈眈地俯低身體向着那威脅而來的方向!
帝閽峰幾乎與雲霞峰一樣,做出了相同的舉動。只是同鳳燚不同,帝閽峰朝主戴墨非的陣圖沒有鳳燚那般張揚,沉穩至極,幾乎實質性地化作了一口古銅色的大鐘,將帝閽峰穩如磐石地護於其下。
戴墨非遠遠地與鳳燚對視了一眼。
在各大超級朝之下,無數小朝也將各自朝地封鎖起來,各朝朝主君均如臨大敵,嚴陣以待,面向同一個方向。
而在各朝主就位之後,一衆黑衣出現在紫雲中心上空,赫然是內山門的人!
爲首幾個內山門的長老,眯眼看着山下,感受着那越來越強彷彿山嶽般的靈壓,臉上的神色都有些捉摸不定。內山門大弟子黃楊此刻道:“花師尊,要把小師弟叫來麼?”
花老扭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罵道:“叫來幹什麼?當槍靶子麼!誰也別去叫!打擾了十九老夫叫他吃規矩!”
黃楊面色如常,躬身一言不發地退後了一步。與此同時,一道低沉的大笑,如同滾雷一般從紫雲外緩緩透入:“老東西們……好久不見啊——”
這洪亮的聲音幾乎透入了紫雲的角角落落,震得地面都發起顫來。
只聽一道蒼老而輕慢的聲音道:“祁天,你也不算小啦。”童天就那樣,毫無靈壓,毫無預兆,無聲無息地升了起來,然而隨着他的升起,那龐大的壓迫感卻頃刻之間削弱了下去。祁天忽然笑了一下道:“是不小了。也該——是時候了。”
紫雲的守山大陣再度猛烈地一晃,這一次晃動非常強,幾乎讓人以爲黑老就要撐不下去了。然而大陣還是立刻平靜了下來。
祁天冷笑的聲音再度響起:“沒想到,你這把老骨頭還有幾分力氣啊。”
童天身邊的空間忽然晃動扭曲了一下,黑老的身影出現在那之間。黑老臭着臉道:“屁話,老夫在此守了千年,這點雕蟲小技,還動不得老夫的陣圖!”
祁天大笑了起來,道:“我此番前來不過來向紫雲一個小輩借要一點兒小東西,爾等不必如此緊張。”
“哼,借東西?祁天,你想齊天,也要問問這上界的人同不同意!”黑老冷哼了一聲,隨即隱沒了身形。他是紫雲護山大陣的陣眼,哪怕是被祁天破入,只要他不死,護山大陣便對其有莫大的牽制。黑老知曉這祁天的確厲害,僅憑他一個要護住紫雲所有弟子的陣圖師,還無法與其抗衡。他要做的,就是隱藏身形,不令祁天尋到。
童天此刻道:“你要問我紫雲的弟子借東西,也要問問我紫雲同不同意。有借有還,你這等的有借無還,還想老夫接?”
祁天道:“自然是有借有還。你們若是借了,我就留給你一個完完整整的紫雲,若是你們不肯借——我也必須要拿到手!”
此時,就在劍閣之內,鬱劍臉色難看地抱着自己的劍。那雷吼般的聲音穿過了紫雲的所有角落,只除了雲霞峰內門斗室。鬱劍當然也聽到了。那祁天的目標是自己。自己手中的女媧石。馮塵在開完會議之後回來就告訴了他即將發生的事,他讓鬱劍萬不可從無荒劍陣中出來,一步都不行!
姬靈茭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甚至實力還因爲鳳燚的那顆丹更上了一層。他也知道了鬱劍要面臨的是什麼。姬靈茭微微皺着眉。此人斷斷不可能拿了女媧石就走。那人的語氣如此狂妄,想要齊天,那便絕不容許再有人有機會成神!也就是說,鬱劍和他的劍一樣,同時是被認定的目標!
姬靈茭陷入了沉思。他的手裡攥着一把鬱劍的髮絲。也許是鬱劍想得太過投入了,他沒有發現姬靈茭的舉動。姬靈茭摸索着那髮絲,不知在想什麼。
夜色很沉。
雙方都陷入了一時之間的沉默。紫雲的內部正在進行緊急地歸整,大敵當前,所有人多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來人不止一個祁天。圍困紫雲的妖獸在混亂中依舊能將毫無經驗的外門弟子或是非聆塔弟子咬個人仰馬翻。一旦大陣受到祁天的攻擊,黑老必須收縮,以分散護主紫雲的衆多朝,而山門下的那些外來天仙,就無法再受到保護了。
這點紫雲的衆人都知道。
而除了祁天和盧蘇,天人宮不少客卿也緊隨着此人來此——緊隨着即將成神的人。
這般混亂的態勢之中,只有一個人一無所知,只一心一意看守着另一個人。那正是葉未雙。他所在的斗室被鳳燚封閉,聽不到任何外界的聲響。鸞鳥就在他的身邊,歪着腦袋打盹,然而卻時時被驚醒,有些茫然地看看葉未雙再看看大門。
葉未雙也有些心緒不寧。但眼前的一切都不如莫離來得重要。
而在門外,祁天終於忍不住了。他落下了一句:“既然你們不識趣,就別怪我不客氣!”
整個紫雲都感到了一陣地震般的震動。各朝的外門弟子都開始慌亂了起來,雲霞峰的內門弟子此刻立刻現身,分區安頓師弟師妹。雲開珞皺着眉有幾分焦急地看了一眼上空漆黑的天,再看了一眼葉未雙待着的房間那扇緊閉的門。
祁天只出了一次手。隨後大約是天人宮的客卿和妖獸的攻勢。紫雲的守山大陣守了整整兩天,終於後退了幾分。
覺察到自己的安全即將失去保障的外來天仙開始驚恐地敲紫雲的大門,抑或是向那攻打的天人跪地求饒,紫雲不得已,放進了少部分外來天人,然後再度將大門緊閉。但紫雲的長老知道,這緊閉的大門終究是不管用的。如果祁天想要闖入,這個大陣還是奈何不得他。因爲祁天是對着一點打的,而黑老是對着四面八方守的。
祁天在第三日的凌晨,終於不再等待了。他本想看着紫雲那守山大陣被大舉攻破,卻沒想到那個老頭居然這麼禁扛,他不能再等了。祁天半立在空中,看着那固若金湯的大陣,伸手點出了一指。那一指竟然在空中化作了一隻靈力巨指,筆直地刺入大針。護山陣所具象而成的鐘罩,生生被捅入一個凹坑,靈力的摩擦發出了淒厲刺耳的聲響,摩擦之間幾乎迸發出了火星!
那巨指終於突破了鐘罩,瞬間侵入了大陣之內,強橫的靈力裹挾着颶風向紫雲內部襲來,轉眼之間便翻出了一道土皮翻卷的大道!祁天施施然落下地來,從那被突破的口子裡一腳踏入。他的腳阻止了陣圖的自行閉合,緊隨在他身後的人,隨即一同踏入了大陣。
堵不如疏,既然無法將其攔在外面,不如放進來,就地解決。黑老的意思大家都懂,祁天等人不過七|八人,紫雲朝主便有兩位數,又有不少怪物似的內山門弟子,雖然單體實力比不上對方七|八人,然而各色的怪物,總能起到個出其不意的效果。再者,放在外面,他們出去是找死,對方若不進來也就是乾耗着,不如放進來。只是盧蘇,卻被堵在了外面,由聆塔的人去對付。盧蘇是個很強的控獸師,聆塔不敢冒險讓他進來。看他那能夠控制着數百頭走獸的模樣,聆塔的人也怕自己的妖獸臨陣倒戈。
令澤東見祁天破陣,也二話不說,驅使着他那巨大的火蜥竄出了大陣。尹丹舟臨危受命,守在塔上,那頭獓狠咆哮的一聲,聲勢居然不比那火蜥弱。
尹丹舟看到令澤東離開的時候,心情略有些複雜。他師尊失去對付盧蘇,那個盧家最強的弟子。而盧蘇前不久被葉未雙逼退,那個曾經是雲霞峰的比不上他的弟子。
葉未雙與令澤東實力的隱約的變相的等同,讓他心裡感到很是不快,但是他沒有做出任何表示。他在想葉未雙究竟在做什麼。此刻大敵當前,所有的人都嚴陣以待,內山門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弟子都出現了,葉未雙在幹什麼?
天色微熹。
日光一點點從雲端後滲透出來。一直照射到紫雲的山脈上。雲霞峰不是第一個迎來日出的朝,但也幾乎是與第一個同時。光線將鳳燚的斗室照得通透。葉未雙緩慢地擡起眼來看了莫離一眼,摸了摸他的眼睛。他能感到莫離的眼珠在滾動,也能感到脈搏跳動的幅度。葉未雙抓着莫離的那隻手,鬆鬆握着,將對方的大手蜷成一個拳頭,握在自己的掌心裡。
就在那時,葉未雙感到,那個拳頭動了。葉未雙渾身如同遭到雷擊般僵在了那裡。莫離的食指微微張開來,極其緩慢的、極其輕微地,勾了勾葉未雙的手指。幾乎只是磨了磨他指腹的皮……
葉未雙從呆滯之中猛地跳起來,伸手抹去了莫離雙眼上掌峰師叔的靈力。莫離的雙眼極其緩慢地張開,瞳孔不斷收縮又擴散。接着,那眼珠漸漸地移動,目光投向了葉未雙。
葉未雙的嘴脣慘白,一言不發,不知道這是不是再一次的打擊,他不敢發聲,生怕自己被擊倒。莫離乾裂的嘴脣微微顫了顫,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葉未雙卻分明看到,他的嘴脣以極其微小的幅度聚攏再伸展,重複了兩次——
未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