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入門時,草簾不掀而自起,他並沒有撐傘,在了這樣的雪雨天氣裡頭,身上卻依舊乾爽,走進蘭所裡頭,似乎暖了一些。
見了兩張生面孔,客人並有沒有和老客一般詢長問短,而是四下看去,眼底生了些恍惚,悵悵然問道:“此處可還有賣雀舌。”
雀舌是一種茶葉,每年冬意消散後,山間的新茶潤了第一滴春露後長出的葉,再由純熟的茶女,折下一寸來長的芽苞,細火慢炒,口感嫩幼,只是老茶客卻嫌棄雀舌太清淡了些。
蘭所裡頭,茶色並不多,想蘭夫人離開之時,也是授意兩人可以造着自己的思路經營蘭所,原先那些不好賣的茶,卻被利字頭上一把刀的若兒收了起來。
碧色見茶葉不齊,天色又是昏沉沉,也沒多少心思待客,索性拒起了客來:“這位客人,今年新的雀舌未上,你看還是等明年?”
草簾再度飛了起來,外頭雨水肆意得鑽了進來,卻淋上了碧色的身子,反倒是挨着門口的客人身上沒有沾上半分。若兒心底生疑,細看來人腳上穿得是上等的犀皮長靴,手中的玉戒紅如初旭,心裡有了幾分主意。
這名客人一出口就問了其他店裡不常見的雀舌,想來也是習慣喝了這茶水,若是老客,又怎會不知道雀舌是早春之茶,她趁着碧色拍打着身上的雨雪時,轉身進了裡間,抱出了口陶鉢。
來人見了若兒的舉動,就尋了處位置坐了下來,也不催促,只是看着若兒重暖暖爐,碧色幫着下水煮沸,幾點墨綠色雀舌滑入杯中,水龍沖泡,香氣濃而不散,比起新春的雀舌,這陳年的雀舌聞着卻是不同的風味。
兩人不甚熟練的手勢,在了客人的輕叩桌面聲中,穩了下來,茶香在了三人間緩緩散開,葉如雀舌,翩舞在了人的眼底和杯中。
熱氣瀰漫之中,若兒看向了眼前的客人,只見他滿臉紅光,眼底更是帶了些激色,端起茶盞時,手更是激動地顫了起來。他將茶放在了眼下,似是緬懷着看了起來,等到茶香即將散去時,卻是如同飲用佳釀一般,小口飲了起來。
來人的眼底生了些感慨,老雀舌入口,味道果然不如新茶那般清香,似是感覺到了這個中差別,他有些閃神了。
若兒在旁靜看,緩緩說道:“這是好些年前的雀舌了,想蘭夫人的夫君最愛喝新出的茶,每年春天,她都會去茶山裡採摘些新茶,只是十幾年前,他的夫君卻無故失蹤,夫人雖知他愛茶,卻擔心自己一旦離了這裡,他回家就尋不到自己了,所以不肯輕易離家採茶,一等就是十餘年,只可惜,陳茶還在,那人卻依舊杳無音訊,也是委屈了您,喝這些失了味道的茶。”
客人聽罷,放下手中茶盞,搖頭道:“無妨,我早已不是不愛茶之人,又何必假意愛茶,欺人欺己,纔是大傷。"
不愛茶又何必來喝茶,碧色聽了也是心底不快,這人說話奇怪,點的茶水也是奇怪,還害自己因爲沏茶被銅把子燙出了泡子。
若兒見眼前客人不再說話,也無意加茶,笑問道:“客人若不喜歡普通茶葉,可以換了其他茶水試試。”
那客人搖頭道:“不了,我從今以後,不再飲茶。”
若兒有些遲疑,詢道:“可是小店有了什麼失禮之處?”
“人走茶也涼,涼茶不利口,讓我斷了喝茶的念頭,也是好的,”這人說話也是有些意思,他說罷,又看着兩人,似是無心:“這兩位姑娘看着有些眼生,想來不是帝都人士?”
若兒這時已經認定他是想蘭夫人的老茶客,將兩人和想蘭夫人的交情粗略說了遍,再通了性命。那人聽了,只是點頭,起身之時,再說道:“甚好甚好,我看姑娘很是懂得察言觀色,想來他日進了虎狼之地,也能進退自如。”他說罷,就消失在了外頭的雨雪中。
碧色看了半晌,才說道:“哎,姐姐你怎麼讓那人走了,我們伺候了半天,這人連茶水錢都沒留下。”
若兒嘴裡說道:“你看那客人像是自己帶錢的主?”碧色聽着又碎唸了幾句,剛要收拾了茶具,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那難遮風雨的草簾子又被吹了開去。
蘭所外頭站着兩名老者,看着已該是垂暮之年,卻是精神矍鑠,神采奕奕。兩人見老者和自家姥姥差不多年歲,外頭又是風寒刺骨,連忙上前攙扶,只是纔剛握上兩名老人的手,就覺手上一熱,碧色和若兒原本是攙扶之勢,這會兒卻覺得手腕如同被人扼住了般,腳步也是不得動彈,呆立在了外頭。
姊妹倆眼裡也帶着幾分謹慎,這兩名老人到底是什麼來路。由碧色攙着的老漢說道:“老太婆,這天氣可是有些冷呵,都怨你你硬要出門走走孫媳婦家,也不怕雨雪天路滑,摔斷了我老頭子的脊樑骨。”
若兒手中扶的正是老漢口中的老太婆,先前若兒乍一看,她還闔着眼,看着也是昏昏欲睡,這時若兒低頭看去,只見了老人的一雙眼,無端心裡有些慌張。身邊的這名老人眼如同鷹鷲般,看得人心裡直發毛。
碧色也是感覺到了手下的老人很是古怪,進退不得,兩人扶着兩名老者依舊立在雪中,四道身影一會兒就成了個雪人形狀。
半晌,那名老太才“哎呦”叫喚道:“好心的大姑娘,你快扶我進去坐坐,這外頭和北邊的冰窖子一般,我老骨頭都要凍住了。”
這時老漢這時也跟着動彈了起來,兩人腳下哪有半點凍僵之色,也不抖去身上落雪,就催着若兒兩人進茶所。
若兒和碧色心裡有些奇怪,若兒卻想,老人的眼神看着居然是和傲世哥哥有幾分相似,只是一會兒,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怎麼是無端端想起了這些,也是癡了。
進了蘭所之中,兩名老人更是口齒清晰,毫不遲疑,叫着兩人上茶點送熱水,也不點茶葉,碧色忙前忙後,剛生好一壺水,只見那名老太搶過了她手裡的熱茶壺,開了茶蓋,從了懷中掏出一包茶葉,全都抖進了壺裡頭,
隨後,兩名老人就喝得砸吧砸吧響,更是將茶點吃了個精光,將碧色的眼都看直了,這些日子兩人在了蘭所裡也是見了些窮酸客人,卻從未見過這樣的。
若兒在旁看着,一時不語,她細看碧色手上,因爲茶壺燙手,她又是個急性子,手背之上已是多了道紅痕,她再往老人手上看去,卻是沒有半點傷痕。
碧色由花元護體,一般的邪熱之氣,很難入體,這名老人明明是風燭之年,卻不懼熱氣,她心裡想着,也不表露出來,反而又送上了些糕點,勸着兩名老人食用。
兩名老者吃着拿着,也不含糊,心裡卻是有些吃驚,這名少女未免也太通情達理了些,明明是個生意人,見了這樣的兩名老賴皮,伺候的卻是殷勤,也不知是天性使然,還是城府極深。
一旁的碧色看了,直差點講銀牙都嚼碎了,可是糕點都已經上了桌,難道還將東西撤下來不成,也不知若兒是不是剛纔在外頭凍傻了。
蘭所裡頭,若兒還是一如既往,上前招呼着,煮水倒水,一番殷勤。那名老漢到了自後,也是按捺不住了,不禁問道:“姑娘,你平日都是這般做買賣的不成,真要如此,這家小小的茶所早晚是要關門的。”
“老人家嚴重了,只是幾壺茶,一些糕點,丁點炭薪,還能將蘭所吃窮了不成,我看兩名老人家是喜歡心喝茶之人,自己帶茶,只是因爲不習慣外頭茶葉。”她說罷,看着老人杯中的茶,幾壺水下來,那茶葉依舊碧如春藻,芳香四溢。
老太在旁吃吃笑道:“我說老伴,這孩子看着也是有幾分闊氣,大姑娘,莫要再你送水了,我們這茶葉也是些土製粗茶,只是早些年的習慣,在了外頭行走,不喜人家在了裡頭添放東西。”
若兒聽了她的話語,只是賠着笑,那老太似是打開了話匣子,絮叨着:“茶水也好,人也罷,都是內斂的好些,哪比那些嬌貴的花草,真個養在了家中,還要小心伺候着,老頭子你說是也不是?”
那老漢想來平日也是個懼內的人,隨聲附和着:“這茶鋪子好,人好,茶也好。我看大姑娘眼若明鏡,又生了顆玲瓏剔透心,不低看了我們這些老人,不錯不錯,這盞茶我吃得很是順心。”
這盞順心茶足足吃了小半日,兩名老者才起身離去,若兒將人送到了外頭。半日工夫,雨已經停了,積雪卻厚了幾寸,兩名老者走進了雪麗,一會兒也沒了人影。
看着茶案上的那攤狼藉,碧色賭氣道:“我說姐姐,你前些日子還說要精打細算,今日怎麼就做起了散財童子,連着兩批客人都不要茶水錢。”
若兒見她氣鼓鼓的如只悶鼓甕甕響:“我曾聽人說在這世上有四類人不能欺,閒漢,牙婆,道士,和尚。這次看來,還要再多上一種,老人也不可欺,古話都說薑是老的辣,這可是中帝都,隨便一個牌匾砸下來,都能壓扁了幾個官帽子,你沒看見那兩名老者,衣裳整潔,眼神也是凌厲,這樣的大雪天,孤身在外,不見車輛轎子,來了不見蹤影,身子骨比我們還要挨凍,前些日子,芳菲塢可沒少吃了官府的虧。“
碧色聽了,再看看那吃得乾淨的糕點,努了努嘴,幫忙着收拾了起來。這時天色已是不早,再加上外頭的風雪又大了一些,兩人就準備早些關門,卻聽得外頭雪地裡又傳來了陣聲響。
這一個本該無人的雪天,怎麼就多了這麼多的品茶客。
這時來得人也是名中年男子,只是這氣質,若兒看着又覺有幾分眼熟,只是先前第一名客人來時點了冷門茶,這第二批客人點了白茶,這第三名客人更是無趣,進門之後,只是將裡裡外外都打量了一番,再回頭看看兩名明顯有些怔住的少女,點了點頭,也不叫茶叫水。
這一日下來,還要幾回折騰,韓家兩姐妹都覺有些累乏,只可惜這蘭所開門做生意,見了客人,總是要招呼的,只是等了好陣時間,這客人居然還是不點茶水。
碧色不禁有些火了,這開門做生意,自己兩人在這裡空耗了一天,稀奇古怪的客人一撥撥的來,眼前這人又是個悶瓢葫蘆,也不知要等到何時。
那人似感覺到了碧色的怒視,隨口問了句:“今日的生意可好?”
“這又關你什麼事,”碧色懶得回答,這人的語氣反倒是如同老嫗盤查外塢的聲音一般,再多幾名這樣的客人,自己只怕是要活活被氣死了。
雖然中年男子問得話很是不着邊際,若兒卻回答道:“如您所見,今日來得客人都是用心之人。”男子問話的時候,眼卻是停在了一遍燒得正旺的爐火上。
似是對她的回很是滿意,男子點了點頭,也不再說些什麼,轉身離開了,彷彿自己只是名臨時進來躲避風雪的過路人般。
等到他走入了雪幕之中,黑色的毛披顯得很是突兀,若兒站在身,看着男子撣了撣身上的雪,問了最後一句話:“你們倆,誰是姐姐?”
不等碧色罵出聲來,若兒回道:“銀若虛長几月。”
風雪盛了些,男子的聲音很是清晰:“很好。”他步入了夜色裡頭,若兒見得他的披風裡頭,露出了個鮮紅的衣角,上頭繡着的炎色的凰羽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