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管家答道:“是我家老太爺與夫人、六爺的意思。是何用意,小人就不清楚了。”
“哦。”多此一舉的人還不少呢。香芷旋腹誹着,迅速考慮之後道,“這件事我暫時做不了主,你先將銀票拿回去,過十日再說。”
秦府管家躊躇着。
“好意用錯了地方,便是好心辦壞事。”香芷旋彎了彎脣,語帶戲謔的嚇唬人,“偏要做這沒道理的事,說秦家存心賄賂也不是不行。”
秦府管家神色微變,連忙稱是,帶上銀票道辭。
香芷旋命人備下筆墨紙硯,給襲朗寫信,說了說這件事,又將信件交給管家,讓他派人抓緊送出去。
回到內宅,她找寧氏說了此事。
寧氏聽了,也是一頭霧水,開玩笑:“秦家是嫌銀子太多,要做散財童子麼?”
香芷旋忍不住笑開來。
過後回想一番,猜着是不是秦明宇的主意——想讓寧家沒有負擔,想最後再爲元娘盡一點兒力,如此,緣盡也能好過些。
如果是這樣,真的很多餘。比起秦家,寧家上上下下自然更願意欠襲朗人情,而不可能願意再與秦家有任何牽扯。
讓人語塞的一件事。
錢友梅昨日去了兄嫂家中,天黑回來,一早起來才聽說了昨日的事,看到香芷旋,忍不住的笑,“怎麼,昨日本色示人了?”
“是啊。”香芷旋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道,“還是你瞭解我。”
錢友梅笑意更濃,“我應該是比別人更瞭解你一點兒。”以往香綺旋是怎麼說的?那隻黑心小狐狸,給惹急了就是個瘋子,什麼事都敢做。所以,喝斥襲刖算什麼?小事一樁啦。她偶爾會憧憬一下,親眼見到香芷旋真正發飆的場面。
香芷旋問她:“鋪子裡的生意好些沒有?”
“好多了。”錢友梅由衷笑起來,“起初因着國喪的緣故,幾個月都賠錢,現在總算是能盈利了。”
“好歹有個事情忙着,這最要緊。”事情過去了,香芷旋才與錢友梅提起以前的擔心,“那時真怕你鬱鬱寡歡一輩子,連帶的讓安哥兒也受影響。”
“不會。我這麼心寬,哪兒能爲那麼個人毀了一輩子。”錢友梅笑容明媚,不無感激地握了握香芷旋的手,“你從本心爲我和安哥兒好的時候,我都知道。”
香芷旋沒正形,“嗯,我要是從本心得罪你的時候,你更知道。”
錢友梅哈哈地笑,“那還用說。”
她們兩個說話,反而一點兒顧忌都不需有,很自在。
這天下午,趙賀回來了。香芷旋讓他得空去找襲刖一趟。
兩個人在外院說了一陣子話,應該是商議好了說辭。過了兩日,蔚氏找趙賀問了一些話,打那之後,眉宇間時隱時現的不快完全消散。
寧二孃那件事,蔚氏顧及着婆婆妯娌,沒好意思鬧到明面上,背地裡一定是好好兒整治了襲刖一番——連續幾日,襲刖都是滿臉沮喪。
香芷旋抽空去了夏家,與樊氏說了一下午的話,回到家裡,襲朗的回信到了。
他與她說了說自己身在何處,一切都好,對秦家的事只說他已安排人傳話,叫她不要掛心。
香芷旋數了數字數,二十多個。
嗯,有長進了。她還以爲他又要十來個字充一封信呢。
他寫信想必是多年來言簡意賅已成習,她不勉強他,自己寫信卻不會學他。寫了整三頁,兩頁都在說元寶的趣事和它對他的想念,末一頁說自己和家裡的人都很好,最後叮囑了他幾句。
回頭看看,這封信有點兒不倫不類的。她不管,轉手交給外院的管家送出去。
他不在家的時候,她多了一個習慣——趴着睡。怎麼形成的,她也說不清楚,起初只是無意中覺得這樣舒服些,能快點兒睡着。後來就莫名其妙的只能這樣才睡得着。
好習慣需要長期堅持才能形成,所以她想,這一定是個壞習慣。
沒幾日,寧三老爺親自來了襲府一趟,告訴寧氏:寧二孃已禁足,寧三太太也要每日去跪半日祠堂。隨後滿臉愧色的說是自己治家不嚴,纔會出現那等事情。
寧氏有些意外,“你怎麼知道她們做過什麼的?”兩個人沒道理自己招供的。
寧三老爺道:“這幾日她們也不張羅着來找你說話了,倒是有機會就問我元娘到底住在哪兒。我心裡奇怪,尋機問了問那日隨行的兩名丫鬟,這才聽說了。依着性子,是真恨不得把她們關到家廟去!”
寧氏忙道:“那可不行。”
“的確不行,”寧三老爺道,“不是時候。”
兄妹兩個難得坐在一起說說話,寧氏也就開誠佈公,將自己覺得三嫂爲人處世上的一些不足之處合盤道出,總要讓當家之人心裡有數纔是。
寧三老爺說起這些就搖頭苦笑,“管不了她,但是兒女的婚事一定是我來定,再找人盯着她們別出岔子。能做的也只能是這些。”
寧氏想想,只能這樣。活了半輩子的人了,女孩子之間的嫡庶混淆不清早已成了兄嫂房裡的定勢,如今想再扭轉過來,爲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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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蔣家分家的消息傳出,京城人盡皆知。具體說的話,只是蔣修染搬出了護國公府。
到這時候,沒人覺得意外。以前蔣家鬧成了那樣,定是不能好端端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
比起香芷旋以爲的,消息傳出來的晚了很多。
後來聽二老夫人說起,才知道蔣家有些人並不贊成蔣修染搬出去單過。冠冕堂皇的話是說他還未娶妻成家,搬出去之後,有心人定要說蔣家無情無義,不講手足情分,實情則是想留蔣修染在府中,能依仗他的權勢。
護國公早被蔣修染氣瘋了,跳着腳說他蔣修染又何嘗顧念過親人情分,這三番兩次的,分明是想將他的兒子一個個都打死。
人們勸說了一段日子,見護國公心意堅決,蔣修染也分明是一心圖個清靜,這纔不得不附和分家一事。
倒是有人想跟着蔣修染,蔣修染嫌累贅,不給機會讓誰往他跟前湊。
至於分傢俱體的細節,蔣修染的態度是“該給我的分文都不能少,不是我的白送我也不要”,他不做好人,也不做小人。
香芷旋就想,這個人還是挺有點兒意思的。
閒來與二老夫人唸叨蔣家這些事情的時候,香芷旋其實有一個不解之處:蔣鬆固然比不得襲朗、蔣修染這樣的人,可也不是一點兒心計都沒有,按理說不應該做記吃不記打的事。而上次尾隨她,分明就是自找倒黴。
她與二老夫人說了,二老夫人想了想,道:“還真是有點兒不對勁。”隨後去了兩趟蔣家,藉着探望蔣鬆的機會,旁敲側擊了一番,有了結果。
再見到香芷旋的時候,二老夫人告訴了她這件事:“你說說這些人,真是沒有他們做不出的事。叔侄倆竟然是做了一出連環苦肉計。”
香芷旋略一思忖就明白了。
蔣鬆現在手廢了,日後便是再做官,也只能做個閒職,餘生最大的目標就是保住現有的地位。兄弟沒人能與他爭地位家業,但如果蔣修染想將家中一切攬到手裡,不難做到。
於是,做叔父的想走,做侄子的巴不得他趕緊走,一唱一和的,便有了蔣鬆兩次捱打的事情。
因爲蔣鬆遭了毒打,護國公驚怒到了極點,與蔣修染反目,同意了分家一事,並且態度堅決。
爲了地位、利益,蔣鬆拼上了半條命。這一年有半年都躺在牀上。
可這半年的傷病,能換取一輩子的安穩。要是這樣想,就很划算。
權益果然是至爲誘人的東西,能讓人義無反顧的赴湯蹈火。
二老夫人慨嘆道:“除了老六那種一根筋的,哪一個男子都不能小覷。這一環扣一環的……”又說起蔣鬆,“我連唬帶嚇的,他纔沒瞞我,又說他也是逼不得已,要是隻想着報一箭之仇,三兩年之後斃命也未可知,眼下只能務實一些,有個世子的地位,來日繼承家業纔是正經事。想想也是,整日看着那樣一個小叔父在家中,他怕是連覺都睡不着。肯與我說,也是因爲我們兩個現在都只求個安穩。”
“哪一個人都不能小覷啊。”香芷旋由衷地道。
二老夫人則笑道,“知道這些,還是你看出了端倪。你要是不提這一茬,我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回過神來。”
香芷旋就笑,“我平日就愛瞎琢磨,碰巧了而已。”
她只盼着自己日後能比現在反應更靈敏,不要等到事過之後才察覺。三公主和蔣鬆這種人做的這些事,旁觀也罷了,要是這樣設局針對自己……想想就脊背發涼。
香家等同於泥沼,但是每個人的性情都寫在臉上,並不是城府太深的人,她也不過是與他們打個平手。
後來到了襲府,瞭解了襲家多少年來的風雨,知道了權勢的分量有多重。有人給撐腰、手中有權勢或是想保住地位,很多時候是不需講道理分對錯的。
而今呢,她看到了有些人能把戲做得比事實還真切,即便你滿心狐疑,就是不能很快看穿迷霧後的真相。
天子腳下,不知還有多少這樣的人。
她不會像這種人一樣設局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一定要時時觀摩,防着自己變成別人達到目的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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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皇上想起了蔣修染,奇怪這人怎麼比當初的襲朗調養的時間還要久,就讓內侍隨太醫前去看了看。這才知道蔣修染養傷期間還忙着分家等事,啼笑皆非了一陣子。之後又讓內侍去傳話,讓他儘快安排好身邊瑣事,下個月好去兵部行走了。
兵部今年一直空着一個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自然是給蔣修染留着的。
同樣是正三品的官職,襲朗那個位置不容人有異議,蔣修染這個位置卻引發了很多人的不滿。
京衛指揮使,帶兵打過仗的人是最佳人選,而兵部侍郎卻並不見得一定要個戰功赫赫的人擔任,雖說是參與處理天下軍政,大多數時候做的是動腦子耍筆桿子的事兒。
二老夫人聽說之後,打心底爲幼弟高興,親自過去道賀。
蔣修染卻不大滿意,“膈應死我算了。”他是這麼跟姐姐說的。
二老夫人追問幾句,才知道蔣修染爲何不喜。
“這一進兵部,就不知道多少年要被釘死在那兒,前頭的左侍郎、尚書要是都比我還能熬,活到七老八十,那我進棺材的時候也還是個侍郎。而且是‘右’侍郎,沒多大實權還不討好的破差事。”
二老夫人語凝。這就不是能讓人接上話的言語。
蔣修染又道:“不過,要是前頭那倆人家裡出點兒事情,像襲閣老似的回家丁憂,我就有點兒盼頭了。”
“你這張嘴啊,太毒了。”二老夫人搖着頭離開。
蔣修染哈哈地笑,“我咒人就沒靈驗過,別替他們擔心。”
二老夫人回去後跟寧氏說了說,寧氏轉頭告訴了香芷旋,婆媳兩個俱是好笑不已。
只是,香芷旋如今一聽到蔣修染的事,就會想到寧元娘,由此又會想到三公主。
沒少命人打聽消息,前一段三公主一直臥病在牀,等到蔣修染來日將入兵部行走的消息傳開,三公主沒兩日就痊癒了。
知道三公主與蔣修染內情的人都意識到,兩個人又要開始較勁了。
香芷旋從心底開始緊張寧元孃的處境,以三公主的任性程度,萬一發狠將寧元娘擄走……不堪設想。便讓趙虎愈發謹慎,萬一三公主親自過去,讓他只管一面拖延時間一面命人來給她報信。總不能讓元娘形同被軟禁似的過日子,加強防禦阻止旁人找上門去滋事即可。
趙虎說近幾日一直有人白日夜裡在宅子外探頭探腦,但是也不用擔心,沒人能進去打擾寧大小姐。
香芷旋聽了,想着三公主的人手若是始終原地徘徊,她恐怕就要親自登門了。後來果然不出所料——
六月最後一天,香芷旋到了寧元娘住處,剛進了垂花門,正與元娘說笑的時候,便有小廝來報信:三公主來了。
寧元娘不由握緊了香芷旋的手。
香芷旋略一思忖,讓薔薇、鈴蘭送寧元娘到內宅,自己轉去外院相迎。
三公主俏生生站在外院的梧桐樹下,一身豔紫衣,瘦了很多,神色倒是一如以往。見到香芷旋她就笑了起來,“許久未見了,你怎麼也不去看看我。”語氣似是老友相見一般的親暱。
“殿下需得靜養,妾身不好前去打擾。”香芷旋上前行禮,隨後笑問:“今日殿下趕至,是碰巧了,還是——”
“不是碰巧,我知道這兒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卻是無處下手,襲家與蔣家的人手果然不是白給的,並無可乘之機。”三公主竟寬慰起香芷旋來,“你只管把心放下,我不能也不會抓走寧大小姐。”
香芷旋心說你這話我哪兒敢信啊。
“我來這兒只是要見見蔣修染。不信你就等着,他過一會兒就來了。”三公主狡黠地眨一眨眼睛,“等會兒你要是打噴嚏,一定是他在罵你和襲少鋒居然沒防住我。”
他罵不罵人先放一邊,過來之後不好受的不還是你麼?上次就活生生的被他氣病了,這次呢?你跑到他心上人的住處,他怕是會更過分。何苦呢?香芷旋在心裡嘆息着。
三公主又道:“對了,我出來之前,聽父皇說太子和襲少鋒最遲今日晚間就回來了。你不在家等着迎接夫君,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香芷旋訝然,算算日子,這還不到兩個月呢,“不是說要三兩個月才能返回麼?”
“太子離京前說過,沿途不會耽擱,快去快回,用你們家襲少鋒的傷病說事兒,其實還不是他自己怕熱吃不得苦?”三公主不屑的輕哼一聲,“打量誰不知道呢。可是這樣也好,省得他在外遊山玩水尋歡作樂,把別人帶到溝裡去。”
香芷旋沒忍住,笑意蔓延開來。也不知三公主的言行是被誰影響所致,真真兒是一點兒金枝玉葉的優雅矜持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