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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王並沒想到,香芷旋會即刻答應。

就算三公主認爲她與香芷旋是朋友純屬自作多情,那麼被那個丫頭看重的人,必然不是胸無城府的人。

此刻這般爽快地應聲,定是敷衍。

由此,他打手勢命兩名隨從攔在馬車前面,繼續對香芷旋道:“襲夫人,此事不可小覷,定要三思而後行。本王也不妨跟你交個底,三日後便是寧大小姐死於非命,襲少鋒、蔣修染等人也查不到淮南王府。”

外面有行人車馬的嘈雜聲,已到了趨近襲府的路段。香芷旋需側耳聆聽,才清楚他到底說了什麼。聽完坐在車裡運氣。

“而如今是非太多,本王不便與他們直說那件事,這才找到了你,望你成全。來日本王心願得償,必當與王妃一同重謝夫人。把話說白了,寧大小姐的生死,在你。”

香芷旋開始算賬:要是忍着不反駁,她會好幾日氣悶不已;要是不忍這口氣,她氣悶一會兒,到家裡就消氣了。

淮南王見她一直沉默,不予迴應,只當是她將自己的話聽到了心裡去,脣角輕勾,“寧元娘現今住在西山別院,過段日子,便要搬回去年曾在城裡住過的宅院,據本王所致,那宅院的主人是夏易辰。”語必,他轉身要走,“告辭。”

“含笑。”香芷旋吩咐道,“命人請王爺留步。”

含笑稱是,給一直站在淮南王兩步之外的兩名護衛遞個眼色。

兩名護衛一左一右站在淮南王身側。

淮南王的兩名隨從見狀,便要上前去。襲家另有兩名護衛攔下了他們。

“王爺稍安勿躁,妾身只是想請您聽我說幾句。”香芷旋語聲緩慢、不高不低,“第一,我叔父無意功名,非你相逼便可就範,來日他便是改變心意,也不勞王爺成全;第二,我叔父不認那個勞什子的妹妹,自有他的道理,原由他只是不屑說出,那位所謂的夏家後人心裡卻是比誰都清楚;第三,三日後寧大小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且不說我是怎樣的心境,只怕你到時難以收場,不得善終。王爺婉言忠告妾身,妾身便禮尚往來。話不好聽,卻是句句屬實,日後如何行事,您隨意。”

淮南王起初被這番話震住了,隨後想到一點,懷疑她還是沒聽到心裡去,溫聲道:“方纔本王已說了,三日後便是寧大小姐死於非命,襲少鋒、蔣修染等人也查不到淮南王府。”

“妾身是人證,真有那一日,自會出言指證。”香芷旋語調鬆散,“王爺如何行事,妾身拭目以待。此外,回去之後,我會將王爺之前說辭一字不落地轉告我家大人。您要將我滅口,儘早動手,不然可是來不及了。”

橫豎都要得罪淮南王,那就得罪到底。

又不是隻他一個會危言聳聽。

掉過頭來嚇唬嚇唬他,興許他就不會率性而爲。到底也怕事出萬一,累得元娘受苦。

語聲剛落,她就聽到淮南王哈哈大笑,“一介女流,說話恁的猖狂,也不怕你腹中胎兒受不住你言辭中的戾氣。萬一出了閃失,要怪誰?”

這個人着實可憎!居然詛咒她的孩子!香芷旋恨得牙根兒癢癢,口中卻是輕描淡寫回道:“久聞王爺能言善辯,今日得見,才知您這口才當真出奇,我這牙尖嘴利的名聲在外的女流之輩都要甘拜下風。唉,我真是要爲諸多官員哭一哭了,哪日遇到您,還不如去市井鄉間與婦孺爭長論短。”

“大膽刁婦!”她語聲未落,淮南王已被氣得面目漲得通紅,居然旁敲側擊地說他還不如婦孺——這於置身於廟堂之上的男子而言,是最歹毒的辱罵,隨後喚隨從,“把她給我拉下車來,帶回宮裡,請皇后娘娘管教一番!”

香芷旋輕笑一聲,滿帶不屑。

請皇后管教她一番?他怎麼就忘了她是因何進宮的。

她打算適可而止,和聲吩咐車伕照常趕路回府,卻在同時,聽到了算得熟悉的男子語聲:

“你在這兒幹什麼呢?車裡坐的是襲夫人吧?”

是蔣修染。

“關你什麼事!”淮南王語氣愈發不善,“滾!”

蔣修染漫聲道:“阿金阿木,把他給我拎過來。”隨後纔是對淮南王說的話,“正找你呢,咱們倆商量商量,下次彈劾的奏章上,給你安排個什麼罪名。”

香芷旋心裡的火氣消散不少,甚而險些就笑了。通過淮南王暴躁的語聲,她辨得出他是被帶到了正前方,便往前坐過去,透過縫隙觀望。

看得出,蔣修染的轎子是迎面而來。此刻,兩名轎伕挾持了淮南王,還有兩名轎伕站在他身後。

香芷旋有點兒奇怪,難道他的轎伕就是護衛裝扮而成?那這些護衛可真夠命苦的,走動就要擡着轎子,停下來說不定就要替他修理人,哪兒有這麼使喚人的?

又留心打量一番,見幾名轎伕果然如襲家護衛一般,身量相仿,雙眼神光充足。她應該是沒猜錯。

她扯扯嘴角。

幸好他這樣的人出門沒個譜,騎馬、坐車、坐轎都沒準兒,不然那幾個人真是夠受的。

幸好跟着這樣的人吃多少苦就能享多少福。

反觀襲朗還不是一樣,趙賀趙虎既是他的護衛、管事,又是他半個幕僚。

想遠了,她斂起心神,聆聽蔣修染與淮南王在說什麼。

蔣修染正眯着眸子審視淮南王,“你這段日子沒閒着,到底想要什麼?不妨與我直說,你我打個商量,興許能夠兩全其美。”

淮南王回頭看了香芷旋的馬車一眼,語聲略略高了一些,“我觀望兩日,自會與你說清楚。”

這話是說給香芷旋聽的。

“有正經事就好。”蔣修染用下巴點了點香芷旋的馬車,“襲老四的人,你要是敢動,可真就是活膩味了。”說着微微一笑,拍了拍淮南王的肩頭,“今日我救你一命,這恩情來日再報答便是,我不急。”

香芷旋笑起來。

淮南王已勉強平靜下來,目光陰測測的,扯出個似是而非的笑,“你這人倒是奇了,侄子蔣鬆被廢掉一隻手,是因襲少鋒而起;外甥襲朋這幾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是被軟禁還是怎樣了?這些你都不管,反倒擔心襲少鋒的人,到底怎麼想的?”

蔣修染卻道:“你說的那倆也叫人?要管你管,我丟不起那個人。”之後還擡手摸了摸淮南王的臉,“到底是你喝了,還是我喝了?你怎麼滿口酒話?”

淮南王想避開那隻讓他打怵的手,卻沒能如願,只得擡手隔開,“得了,我再說兩句話就走了,你少管閒事。”

蔣修染看向襲府護衛,交換了個眼神,見無事,便轉身上了轎子。

淮南王走到香芷旋馬車近前,道:“該聽到的,你大抵也聽到了。今日你對本王不敬,這筆賬我記下了,說過的話也不會食言,兩日後或許出下策另尋別人相助。你既然有點兒膽色,想必也有點兒頭腦,是非輕重,你自己權衡。”

香芷旋不理他,剛要坐回去,聽得隱隱傳來的一聲輕咳。

她心頭立時盈滿愉悅,將簾子的縫隙撥開一些,看到襲朗出現在視線之內。

他穿着家常暗繡雲紋的玄色錦袍,自一座府邸走出,負手而來。

秋初上午的陽光明媚舒朗,卻似無法照到他身上。他似被無形的月光籠罩,氣息清冷,微寒。

跟在他身邊的是香若鬆、趙虎。

香若鬆笑着跟他說了兩句話,快步轉身離去。

襲朗緩步走到近前,神色淡漠,看着淮南王,不說話。

淮南王神色一僵,實在是想不明白,自己今日怎麼會這麼倒黴,居然在這樣的情形下遇到了兩個最讓他頭疼的人。襲朗不說話,他只好道:“慧貴妃要我轉告襲夫人,小心安胎,得空她會爭得皇上同意,請襲夫人進宮小坐。正說着,又遇到了蔣大人,他說有的事要是你不肯相助,他倒是願意幫襯,兩全其美。”

字面上簡簡單單幾句話,其實充斥着殺機、威脅,都是說給香芷旋聽的。

香芷旋有喜,誰都知道。不出襲府,她自然能安心養胎,可要是到了宮裡,他又有心加害的話,胎兒能否保住就不好說了。

再者便是威脅了。他真要請蔣修染幫忙的話,蔣修染爲着意中人的安危,竭力相助與襲朗爲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香芷旋不爲所動,回身坐好。

襲朗不理淮南王,走到馬車前,撩簾子看着香芷旋,柔聲問道:“沒事吧?”神色也如語氣一般變得柔和之至,目光裡似是映入了和煦的陽光。

香芷旋微笑,搖了搖頭,“沒事,只是敘談幾句。”

襲朗卻道:“理會不相干的人做什麼?日後不準如此。”

香芷旋漾出了大大的笑容。

襲朗在那所宅子裡的時候,就得到了趙虎的通稟,大抵知道外面的情形,不知道她與淮南王具體說了什麼,卻知道她把淮南王氣得險些當街發火。

襲朗回頭瞥了淮南王一眼,“你回府之後,多在佛前上幾炷香,禱告我府裡的人不會出半分閃失。”阿芷要是沒生氣,怎麼會出言反詰惹得別人惱羞成怒?

淮南王怒道:“你這叫什麼話?”

“實話。”襲朗言簡意賅,“得空再算賬,今日我沒工夫。”語必上了馬車,吩咐車伕回府。

襲朗把香芷旋安置在自己懷裡,“累不累?”

“不累。”香芷旋身形微動,找到最舒適的位置,問他,“你怎麼會在這附近?那所府邸是誰家的?”

“是娘留下的一所宅子。”

說的是他的嫡母。香芷旋轉而問道:“娘那邊,沒有親人了麼?我嫁過來這幾年,都沒見他們上門。”

“沒了。”襲朗將她的手納入掌中,“本就人丁單薄,沒幾個人。娘去世之後,情形越來越不濟,沒三二年就都離開京城,另尋了去處。”他笑了笑,“不需記掛,他們就是再想回頭來認親戚,外院就攔下了。”

初一聽是透着涼薄的言語,可仔細想想,就知道因何而起了。他嫡母孃家那邊,不曾爲他和已故的二爺着想、爭取過益處。這麼多年了,他如意的日子不過這幾年,與那邊毫無關係。

香芷旋放下這話題,將方纔的事情娓娓道來,末了問道:“元娘那邊有沒有異常之處?”

“有。”襲朗頷首,“趙虎、阿東兩撥人都發現了可疑之事,只是當下還不能確定,便只與我和蔣修染提了提。元孃的意思也是再觀望幾日,細看端倪。”

“你們有防備就好。”香芷旋放心不少,“阿東是蔣大人的手下?”

“對。”襲朗笑了笑,“他最得力的是個人,以金木水火土、東西南北中命名。”

香芷旋笑得眉目彎彎,“這可真是……”

襲朗說起自己與蔣修染爲何出現在此處,“大舅兄有話跟我說,我在這附近,就讓人把他帶了過來——老太爺說教了他這一陣,已足夠應付科考,今日起不用再去府中。他看着老太爺那意思,大抵是要出門雲遊四方,跟我提了提。蔣修染是爲着元娘那邊的事,尋了過來,問我下午能不能與他一起去元娘那邊看看,我答應了。”

“那你們有沒有證據,證明是淮南王府中人下的手?”

“這還用問?都是兩條腿的人,查底細不難,難的是做的手腳有些奇怪。”

“哦——”香芷旋這才明白,方纔他爲何沒給淮南王留情面,原來是心裡沒好氣,只等着水落石出之後算賬呢。

襲朗問起她是怎麼把淮南王氣得失態的。

香芷旋也沒隱瞞,把淮南王和自己的言語照實複述一遍。

襲朗先是因淮南王的言辭不悅,隨後又爲她一番犀利的嘲諷失笑,末了,思忖片刻,颳了刮她鼻尖,問道:“要是我不能爲你出這口氣,而淮南王追究此事的話,你會如何應對?”

一聽就知道,這是故意考她呢。香芷旋想都沒想就道:“他只管追究,我可什麼都沒說過。”

襲朗眼中盡是笑意,“怎麼說?”

“沒記錯的話,我都沒見過他,他便是稍後見到我,都不知道我就是奚落他的人。再說了,我奚落他,除去各自的隨從,誰聽到了?誰給他作證?”香芷旋脣角輕勾,“你別以爲我是壓不住火氣才惹事,他都把話說到那個地步了,我得罪與否都已無關緊要。再者,惹事之前我都會考慮輕重,要是換個場合,自然就不是這樣的做派。”

“正是這個理。”襲朗吻了吻她額角。

香芷旋慧黠一笑,反過頭來刁難他,“要是我就是個惹事精,不管誰讓我不順心了,我都不管不顧只圖個心裡痛快,那你可怎麼辦啊?”

他的手輕柔地落在她腹部,“不管誰,只管得罪,你跟孩子高興最重要。”

香芷旋指了指上方,“要是哪天連那位都得罪了——”

“無妨。”他低頭輕咬一下她耳垂,“有我呢。”

“我也就是說說胡話。”香芷旋笑道,“好端端的日子,纔不會故意生事呢。”

兩人說說笑笑間,回到府中,從頭到尾,都沒提及香芷旋被冊封爲縣主的事情。

他們沒當回事,府裡卻因此事喜氣洋洋的,上至寧氏下至管事丫鬟,紛紛祝賀。

襲朗陪着她應付過去這一番喜樂的擾攘,一同用過午膳,看着她睡着之後,起身去了外院。

沒等多久,蔣修染來了。

兩個人一同策馬去了寧元娘所住的西山別院。

是前一陣發生的事情:寧元娘偶爾出門上街,親自添置些文房四寶、衣料香露之類的小物件兒。

一次去了常去的香露鋪子,見裡面擺着幾盆風信子很是與衆不同,散發着淡淡的杏仁香。她便隨口詢問幾句,掌櫃的說香露鋪子素來求新求奇,這風信子是費盡心思才尋來的,此外,聽說還有這種風信子所製成的香露。

寧元娘在這方面,與尋常女子並無不同,喜歡新奇之物,便詢問是從何處找到的,這種風信子的香露又要何時才能到貨。

掌櫃的爲難,說出處不便相告,香露卻是不定哪日就會送到鋪子裡,還說她要是喜歡,香露到了,他讓夥計送去就是了。

寧元娘初時也沒多想,說那自然最好,告訴了掌櫃的自己的住處,末了詢問能不能買下一個風信子盆景。

掌櫃的點頭說好,並說值錢的是香露,寧大小姐是老主顧了,喜歡這盆景,只管帶回去賞看。

便這樣,寧元娘帶着那份風信子回了西山別院。

靜下心來,看看那盆風信子,心頭竟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應該是不祥的預感。這種感覺,她以往有過幾次,每次都會發生些不好的事情。

細看了看那盆花,腦海中閃着的是反常即爲妖。

她命丫鬟把盆景交給趙虎、阿東去琢磨。

趙虎、阿東都是大男人,對花花草草全無興趣,看不出端倪,出於習慣,便命人去了香露鋪子看看情形。

於是,讓他們心生警惕的事情發生了。

人去了幾撥,鋪子裡面卻並沒擺放風信子盆景,套話詢問近期有沒有出奇的香露的時候,掌櫃的推薦了幾種,卻是提都沒提過風信子香露。

寧元娘得知之後,差不多能確定,香露鋪子老闆是被有心人收買了,而那有心人的目標是自己。

她想着橫豎在別院也沒什麼稀奇的事,倒是不妨當個消遣,知會了趙虎、阿東,靜觀其變。

沒兩日,一個能說會道的女孩子到了西山別院,帶去了幾瓶香露,說掌櫃的是從她手裡得到的那種風信子,而她以前曾與寧大小姐有過幾面之緣,心裡很是傾慕,得知原委之後,便斡旋一番,親自把花露送過來。

寧元娘收下香露,態度和煦地與女孩子閒談,得知她叫地錦,得了母親真傳,以調製香露爲生。

地錦倒也真是個懂得調香之道的,問起什麼,侃侃而談。另外又說,這風信子可是她與母親想方設法培育了多年才得以生成的花,敢擔保天底下只這一種,除去這一份難得,這花不論是入藥還是做成糕點,都是益處多多。眼下這花露的香氣卻還沒調製到最佳,想要真正最好的,過幾日她還能送來。

寧元娘笑着頷首,說那你就過幾日再來,正好,我也請教請教這花如何入藥,如何做成糕點。又留下了一瓶香露,詢問價錢。

地錦說暫且收二十兩,畢竟還不算是成品,等來日送來最好的,價格自然就高一些。

寧元娘爽快地付了銀子,滿面含笑地送地錦出門。

第二天,她又去了一趟香露鋪子,鋪子裡又擺上了風信子盆景。她詢問幾句,掌櫃的說辭與地錦完全對得上。

之後,趙虎、阿東再命人去那間鋪子,盆景就又不見了。很明顯,對方並不知道,寧元娘身邊有他們暗中保護,要是得知,怕是就要換一種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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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的日子裡,地錦又去了西山別院兩次,一次是送香露,一次則是應寧元孃的要求,送來了幾盆風信子。

今日一早,寧元娘知會了趙虎,讓他知會襲朗,得空過來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眼下是看不出端倪,可是三日後地錦將會再次上門——她一再推薦用杏仁香的風信子做的糕點最是美味,寧元娘便順勢讓她親自過來教自己。

蔣修染得知了原委,這才詢問襲朗,能不能讓他也跟去看看。

兩個人到了西山別院,徑自去了後花園。

有丫鬟將幾盆風信子搬到了花廳。兩個人到了近前,清晰地聞到了花香,俱是目光微閃。

蔣修染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哪裡聞到過這種香氣。

襲朗則是在一刻才認真琢磨着“杏仁香的風信子”幾個字,他似乎聽誰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