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松鶴堂途中,趙賀趕上來,襲朗放緩腳步,兩人邊走邊說話。
香芷旋便帶着含笑走到了前面去,握着小手爐,賞看入目的樹木花草。陰沉沉的天氣,黯淡了一事一物,讓人興致索然。
她自顧自走了一陣子,經含笑提醒,才發現襲朗已遠遠落在後面,停下腳步,回眸看着他。
他一襲黑色錦袍,腳上一雙同色薄底靴。總是這樣的,通身黑色,只領口能看到中衣一線純白。一身的清貴肅冷。
她不自主地回想起出門前他的溫柔廝磨柔聲言語,再細看看步步趨近的他,要不是舌尖還有些麻木,真會懷疑之前親密是自己的幻覺。
臉頰發燒之前,她斂目凝神,摒棄方纔思緒。現在肯定是做不到喜怒不形於色,卻一定要做到不在人前變了臉色。
襲朗與趙賀說完事情,略略加快腳步,走向香芷旋。
桃紅褙子,柳綠緞裙,襯得她膚如凝脂,明眸熠熠生輝。有那麼一刻,她看向他的時候,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目露困惑。卻也只是片刻間的事,她垂了垂眼瞼,再看向他的時候,目光已如澄明秋水。
將至她身邊的時候,他發現她脣上塗了胭脂,耳朵上戴了寶石耳墜。
他勾了勾脣角,笑意瞬間到了眼底。
香芷旋見他這樣,心跳漏了半拍,抿了抿脣,錯開視線。
就像他說的:“我是那麼容易受賄的?”
他當然不是了,糾纏得讓她覺着脣舌腫脹。她最怕他碰耳朵,他卻是樂此不疲。
竟是那麼喜歡惡作劇。
她舉步之前,斜睇他一眼,卻見他眼中笑意更濃,自然是敗下陣來,看着別處。
三爺婚期將至,內宅還是安安靜靜的,毫無辦喜事之前應有的喜氣和忙碌。
之前聽薔薇說,老夫人想給三爺好生操辦,大夫人不同意。現在呢,二老爺跳出來橫插一腳,不給銀子了。
事情一波三折,老夫人應該功不可沒。
走進松鶴堂的院落,恰逢三爺襲脩和一箇中年男子出門來。
含笑指一指中年男子,低聲告訴香芷旋:“這是新換的管家。”
香芷旋點了點頭。
襲脩和管家見到襲朗,竟有些戰戰兢兢的,見禮時都不肯走近。
香芷旋先是曲膝斂衽與襲脩見禮,站直身形後退了一步,以眼神詢問含笑。襲脩和管家怕襲朗怕成這個樣子,實在是有些奇怪。
含笑虛扶了香芷旋的手臂,走出去幾步才輕聲道:“您與四爺成婚之前,四爺來過鬆鶴堂一次,原來的管家狗膽包天,竟與四爺動手,被四爺親手處置了,現在差不多就是個活死人。偏生四爺還不讓他回家將養,就在外院回事處躺着呢。那次三爺在場,嚇得不輕。現在這個管家是老夫人和二老爺的親信,見了四爺,不免膽戰心驚。”
“原來是這樣。”香芷旋吸了口氣,遂轉身回到襲朗身邊,細瞧了襲脩兩眼。
上次見到這個人,是認親的時候。那天她見襲朗臉色很差,太醫也一再叮囑他不要再出門走動,所以她將他攔在了房裡,獨自前去走個過場。
可不就是走個過場,連人長什麼樣都沒記清楚,只知道每個人的態度都透着冷淡、輕蔑。襲脩是個例外,說話客客氣氣的。
也是因此,香芷旋對他算是有點兒印象。是很清瘦的一個人,面貌俊朗,只是透着一股子懦弱。而此刻呢?完全就是臉色蒼白,見到了瘟神似的。
原來以前誤會了襲脩。襲脩不去探望襲朗,最大的原因應該是畏懼,別的都在其次。
把一個大男人都嚇成這樣,當日的襲朗,不知是怎樣的暴怒殘酷。
她心裡颳起了嗖嗖冷風,與此同時,有些欽佩老夫人了,襲脩都嚇成了這樣,老夫人卻還上趕着找襲朗的麻煩,多大的膽兒?
襲朗與襲脩、管家說了兩句話,對香芷旋偏一偏頭,步上石階,走入廳堂。
老夫人這次沒念經,冷着臉坐在三圍羅漢牀上,一見香芷旋便蹙了眉。
襲朗與香芷旋權當沒看到,上前行禮。
老夫人問香芷旋:“你怎麼跟過來了?”
香芷旋恭恭敬敬地道:“四爺前來請安,我自然要隨行的。況且您一再叮囑,要我好生服侍四爺,眼下他還未痊癒,到何處都該有個人服侍左右。”
老夫人點一點頭,隨後卻指一指金釧,道:“有金釧服侍着就行了,你下去吧。”
想得美,纔不肯讓金釧往襲朗身邊湊呢。香芷旋笑道:“您房裡的人,我們怎麼好使喚呢?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老夫人不悅,看向襲朗。
襲朗自顧自落座,隨後指一指對面的椅子,對香芷旋道:“坐。”
老夫人不耐煩地一擺手,“那就坐吧。”
香芷旋卻是站到了襲朗身側,“我站着就好,端茶遞水的也方便。”又對金釧一笑,“不勞煩你了,下去歇着吧。”
金釧身在老夫人房裡,心裡底氣十足,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我聽老夫人的吩咐。”
香芷旋就是來看熱鬧趁機添亂的,笑容愈發燦爛,“難怪之前我支使不動你。”
金釧氣惱地挑了挑眉,剛要反詰回去,被老夫人一個冷眼嚇得噤了聲。
老夫人指一指身側。
金釧走過去站定。
老夫人也看出來了,香芷旋是過來插科打諢氣人的,她要是由着金釧還嘴,那就什麼事也不用說了,看着孫媳婦和大丫鬟鬥嘴就能消磨大半天光景。按下方纔的不快,她對襲朗道:“你那六名陣亡的親信,生前口無遮攔,一味與家人胡言亂語,壞我襲府名聲。之前你傷重,護着那些嚼舌根的,我不想你出閃失,也就遂了你的心願。眼下你已大好,我也該正一正門風了,詆譭襲府聲譽的人,我容不得。”
這時候,有丫鬟奉上茶盞,香芷旋接過,送到襲朗手邊。
襲朗端起茶盞,用蓋碗拂着茶湯,漫不經心地道:“怎麼個容不得?我還記得,將他們六家分別安置到了西山、大興,方纔問過趙賀,聽說幾家人過得還不錯。”
“可是,已有人寫好狀紙送到了衙門,狀告六家人污衊朝廷大員。也許就是這一兩日的事了,官差自會將那些人緝拿歸案。”
“您這話不對。”襲朗頗有閒情地糾正,“他們至多是斥責過朝廷大員的家眷仗勢欺人——這並非污衊,確有其事。”
“哦?”老夫人冷笑,“那你倒是說說,是哪位朝廷大員的家眷?”
襲朗微笑,“我與您說的是同一件事。”
老夫人索性不再繞彎子,“好,只當是你說的那麼回事,那麼你我商量一番。我可以不再刁難他們,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說來聽聽。”襲朗將茶盞放到茶几上。
“當年你二叔賦閒在家,你功不可沒。這一轉眼,他已拘在家中五年,滿腹才華全用來打理庶務,屈不屈才?”末尾四個字,老夫人一字一頓。
“不覺得。”
老夫人似已料到他會這般應對,也不惱,“這只是你的看法,你父母都時常扼腕嘆息,更別說外人了。你二叔他是進士出身,怎能讓他一輩子無所事事。之前你說要阻撓他起復的話,我還當你是危言聳聽,卻沒料到你真那麼做了!”
襲朗言簡意賅:“對您,我從不食言。”
“嗯,你我把這些話挑明瞭也好。”老夫人盯着襲朗,目光如炬,“你我各退一步吧。你能阻撓你二叔的仕途,就能讓他重返朝堂。至於我,放過你那些親信的家眷,也讓你三哥的婚事順利操辦起來——他虧欠的銀子,我給他墊上,怎樣?”
襲朗的語氣淡漠了幾分:“何苦連累無辜?”
“可我又有什麼法子呢?”老夫人神色黯然,“你但凡肯聽我一句,我也不至於出此下策。”
居然一副被逼無奈的樣子,臉皮有多厚?香芷旋心中不屑,關注的卻是襲朗。他仍是意態悠然。
“您會錯意了。”襲朗道,“我的意思是,您何苦要我出下策連累無辜。”
老夫人身形微震,“你的意思是——”
“二叔賦閒在家,的確是因我而起,但我從未阻撓他膝下兩子的路。老六意在謀個武職,可以補個閒職的缺,也可以先去軍中歷練一番。西山大營、豐臺大營都不錯,兩邊的統領都與我相熟。與您交個底吧,二叔父子三個的前程,我不單是想,而且能夠左右。您的意思呢?”
“你!”老夫人險些拍案而起,“朋哥兒才十六,你好歹毒的心腸!”
襲朗一笑置之,懶得分辨。
老夫人臉色鐵青,“你當真打朋哥兒兄弟倆的主意,我也認了,賠上他們的一輩子就是!誰叫他們攤上了我這個不中用的祖母。可是有一樣,你既然讓我心裡不痛快,就別怪我折磨你看重的人。你讓人活得灰頭土臉,我就讓人命喪黃泉!”她眼中閃過寒光,“你這個人也是奇了,放在心裡的都是身份低微的,這於我卻是天大的好事,行事不知有多方便。”
香芷旋訝然。這算什麼?硬碰硬還是破罐破摔?
親生兒子、孫子的前程必是老夫人的軟肋,碰不得。可襲朗碰了,阻止二老爺重返官場,還可能打壓六爺、七爺。老夫人自然是不能忍了。
襲朗的指節叩了叩茶几,站起身來,負手走到羅漢牀前,略略俯身,笑看着老夫人,“您隨意便是。只是我要提醒您一句:將老六、老七重傷或是滅口,於我不是難事。但他們的命不在我手裡,在您手裡。我受得住,您呢?”
俊美如斯,此刻的笑如春日柔水,風華無聲彰顯。
語聲悅耳,語氣又是低柔之至,拂過耳畔,如醉軟煙雨傾落心頭。
這樣的襲朗,醉人心,迷人眼。
金釧呆呆的看着他,竟似癡了。
香芷旋卻不能迷醉,心頭陰風陣陣。
他的言語不論是用怎樣的語氣說出,都透着森寒殺機。
這般行事的襲朗,讓她感覺很……可怕。
老夫人滿目驚愕、恐懼。這樣的襲朗,她不曾見過,“你、你大逆不道,竟要弒殺手足?!”
“想想而已,一如您想過殺掉我看重的人。”
老夫人費力地吞嚥下喉間阻塞,竭力鎮定下來,冷聲道:“只要我兩個孫兒出事,我就找你這不肖子孫問罪!”
襲朗頗爲愉悅地笑了笑,“問罪要有證據,您可要找幾個得力之人。自然,只要我親信的家眷無恙,我也懶得碰您那兩個孫兒。”他語聲頓了頓,補充道,“髒。”
老夫人氣得面色發白,身形都有些抖了。
香芷旋見金釧依然看着襲朗出神,到底擔心老夫人被氣出個好歹,走到老夫人近前觀望。萬一急怒攻心出了事,襲朗少不得被安上一個弒親的罪名。犯不上。
“對於二叔來說,您是慈母,這一點我永不否認。只是您的慈母心腸,不該用我的血與殤詮釋。”襲朗凝視着老夫人鬢角的白髮,一手緩緩伸了過去。
老夫人身形後仰,躲避的姿勢。
襲朗笑起來,似是惡作劇得逞的孩童,可在這瞬間,他眼中閃過悽迷妖冶的光火,交織着疼和傷。
“我總是不解,幼年時那個待我慈愛之至的祖母去了何處?”他是真的困惑,手固執地到了老夫人鬢邊,卻不碰觸,“青絲變了華髮,由黑轉白,心腸卻正相反。爲何?”
語聲落地,他收回了手,退後幾步,溫言規勸:“二叔那邊的事,您別再與我提及。積怨經年,我已不能讓您如願,不如安享太平。”
香芷旋轉到他身後站定。
老夫人蒼白着臉,微微發抖的手端起了早已冷掉的茶,連喝了幾口,手穩定下來,神色緩和許多。思忖片刻,清了清嗓子,道:“外面的事,等等再下定論吧。”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你長大了,成了名將,何苦爲了家事壞了名聲?我年紀大了,偶爾也會犯糊塗,逢人就說你不孝不仁不義也未可知。你真能爲了異姓人毀掉自己的名聲?我不信。”
襲朗也笑,“那就試試。”
“這些事咱們先放到一旁,有結果之前就不提了,說說家事。”老夫人舊話重提,“方纔你也見到你三哥了吧?真忍心讓他的婚事作罷?”
“我是他四弟,怎麼能管他的事,於理不合。”
“但是你別忘了,你是長房唯一的嫡子。”
襲朗歉然道:“正臥病在牀的嫡子,有心無力。”
“好,總是你有理。”老夫人的笑容愈發從容舒緩,“那麼阿芷的事呢?她的孃家爲了促成婚事,花了那麼多銀子,動過不少歪心思,還出過不少腌臢事。要是傳揚出去,她的名聲可就毀了,你也會跟着顏面掃地。最要緊的是,香家那些銀子,可以說是阿芷父母賺下的家產,卻也可以說是來路不明。這些是非要是被有心人得知,上奏彈劾香家,別說阿芷,便是我們襲家,也會跟着受牽連。你一個大男人,理不清內宅這些事,我卻能夠幫你,只要你聽話一些就好。”
香芷旋聽得心裡直冒火。這人顛三倒四的,不是要銀子就是挑撥着襲朗嫌棄香家嫌棄她,怎麼能可惡成這個德行的?
襲朗問老夫人:“關乎我房裡的事,我理當過問,並吩咐手下料理。煩請您將傳閒話的人列出個名單,列不出也無妨,您房裡的下人一概處死便是——家醜不可外揚,明知故犯的,活着實屬多餘。”
老夫人怒極反笑,“怎麼就單單認準了是我房裡的人傳閒話?”
“別處都由母親打理,若有這種事,她自會詢問我們。”襲朗對答如流,又反問,“您還要我處理這件事麼?”
“不必了。你這動輒殺人的做派,我消受不起。”老夫人沉吟片刻,指了指金釧,“這丫頭我自來看重,想來你也清楚。這兩日我都在猶豫着她的去處,到底是讓她做你的通房,還是做你三哥的妾室爲好呢?是,我本不該管這等閒事,可你們兄弟兩個都讓我不放心,房裡還是有個知進退的服侍着纔好。”她滿臉的笑,卻滿帶挑釁,“我也知道,你和阿芷不想收金釧,可是金釧到底到你們房裡服侍了一段日子,我要是將她賞了你三哥,下人們不知會說出怎樣難聽的話來,倒傷了你們兄弟的情分。所以啊,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賞給你最妥當。我今日便擺一擺長輩的譜,你是收下還是推辭?”
長輩賜,不可辭。循常理的話,襲朗不但要乖乖收下金釧,而且日後還要和香芷旋好生照顧着金釧,不能讓她出閃失。
香芷旋心說這哪兒是來看熱鬧?分明是來開眼界找氣受的。見識了襲朗複雜難測的性情,見識了老夫人的臉皮有多厚,還要領回一個通房去。
她不要!
老夫人拿襲朗沒法子就往死裡噁心她,她纔不受這個氣。打量她沒反將一軍的本事麼?也太瞧不起人了。
她正運氣將要發飆的時候,襲朗說話了:
“我收下。”
香芷旋蹙眉看向他。
他已轉身,揚聲喚候在廳堂門外的趙賀。
趙賀即刻進門來。
他語氣寒涼之至:“此刻起,金釧已是清風閣的人。你將她帶回去,安置到莊子上,物色個人選,幫我轉贈他人。越遠越好。”
一轉身的功夫他就變了臉。
妾室都能送人,何況一個通房。
老夫人終是忍不住拍案而起,“襲少鋒!你未免太過猖狂!”
少鋒是襲朗的字。老夫人這樣個稱謂,也是氣迷糊了。
襲朗回眸,面容冷得如霜似雪,“若真看重金釧,您還是給她一份安穩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