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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朗站在屋子當中,聽着老太爺語聲吃力地對他說了半晌。

他搖了搖頭,“請封世子的事就不需提了,我沒那份閒心,眼下你安心將養纔是正理。這個時候提這件事,不知情的還以爲是我脅迫你有此舉。”又解釋親自去請名醫過來的原因,“這段日子你總不見好,太醫無能爲力,勸我另尋良醫。我既是清楚有專治此症的名醫,便請來給你看看,對外有個交代而已。別的就不需說了。”

老太爺神色黯然,半晌點一點頭,從枕下摸出一串鑰匙,很緩慢地道:“外書房裡上鎖的抽屜、櫃子裡,存放的都是一些事關重大的公文卷宗,你得空就看看,由此能知道哪些人是與我面和心不合,哪些人是與我心合面不合。這不是爲你,是爲了襲家。”

襲朗接過鑰匙,沒搭話,只是道:“好生歇息,遵醫囑服藥,平日不妨看看書消磨時間。”鑰匙一定要收下,可是,打不打開那些抽屜、櫃子,就不一定了。他並不見得需要前人的影響才能過得更好。更何況,這個父親……也只是他名義上的父親,不能夠完全信任。

老太爺慢慢地點了點頭。

襲朗轉身離開,去見寧氏。

寧氏正頭疼着,讓襲朗落座之後就苦笑道:“今日我命人回孃家問了問我三嫂,她說不需我們勞神——是我三哥走的時候說過的原話。”

襲朗並不意外,笑了笑,“家裡的情形,三舅眼下還看不分明,不願意我插手也是情理之中。”

寧氏嘆息一聲。的確如此。三哥對襲家父子間多年的罅隙是很清楚的,卻無法知道近來府裡的是是非非——再怎樣,她也不能將這些上不得檯面的事告訴孃家。到了眼下,孃家不能不擔心老天爺出手拆老四的臺,一個不留神,事態就會失去控制。與其要擔心着那樣的局面,還不如聽天由命。

襲朗又寬慰道:“這話既然是明宇提出的,他定會暗中相助。便是有個什麼事,他也會及時告訴我們,出手相助。”

寧氏點頭,面色卻是有些沉重,“放心,這些我明白。只是有些啼笑皆非。”寧家又何嘗不需要襲朗的照拂,只是襲朗當家之後,先遇到的便是這件事,日後再來一兩次的話,他怕是就會沒了耐心,再不管寧家前程的起落。

襲朗不難想到她的擔心,寬慰道:“襲家與寧家是姻親,再怎樣都不會生嫌隙。眼前這件事不欲讓我介入,也是好意,情有可原。”

寧氏這才透了口氣,“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沉了沉又道,“只是元娘總是心裡不安生,擔心因爲自己的緣故,害得親人捲入沒必要的是非之中。偏生我三嫂這幾日火氣大得很,動輒數落她,我不便說什麼,只能讓她往我這兒勤走動些。她與你情同兄妹,芷旋又是會說話的,在一起說說話,總能開解她一些。”

她到底是襲朗的繼母,說起孃家那邊,便只論自己這邊。對於香芷旋,則因着婆媳情分越來越親近的緣故,便喚了閨名。

襲朗自是不會反對,“是該如此。”眼看着到了請安的時辰,而阿芷是不能趕回來的,便解釋了兩句。

寧氏平日也留意着香家那邊的動靜,知道正是雞飛狗跳的時候,自是說探病是應當的,還讓襲朗得空就去看看——自然只是隨口一說,清楚他才懶得理會打心底就不屑的人。

過了一陣子,錢友梅和襲刖、蔚氏帶着安哥兒、宜哥兒先後而至。

幾個人圍坐在一起用過晚飯,這才各自回房。

香芷旋迴到府中,先去了婆婆房裡請安。

寧氏就笑着詢問:“你祖母身子情形如何?”

“沒什麼事。”香芷旋口不對心地道,“老人家生病了,就想與我說說話。下人擔心我不懂事不肯回,便有些誇大其詞了。”

“沒事就好。”寧氏催促她回房,“不早了,想來你還沒用飯,快回房去吧。”

香芷旋稱是,回了清風閣。

剛換上家常的穿戴,丫鬟便擺好了飯菜。她笑着喚襲朗,“與我一起吃點兒吧?一個人吃飯,總是沒滋味。”

“這是在抱怨我麼?”襲朗笑着起身,“平日多說也就陪你吃兩頓飯。”

“就抱怨了,怎麼着吧?”香芷旋道。

襲朗挑眉,笑意更濃,“這話可是地道的京腔了。”

香芷旋笑道:“是嗎?那好啊,我總算是入鄉隨俗了。”

相對用飯時,她與他說了回香家的經過,末了道:“大太太很明顯是沒了主張,被老太太擺了一道,丟了顏面,日後家裡怕是更不安生。不定哪日,怕是就要我回去探望她了。”

襲朗訝然失笑。襲府的人,一度鬥來鬥去的,都是男子在爭奪利益,女子行事只管隨心所欲,怎樣都不算出格。像香家這樣,內宅的人雞飛狗跳,於他而言,還真是新鮮事。

隨後,他提了幾句寧元娘日後會不時上門的事,“要是不投緣,也不需勉強自己。要是投緣,只當多了一個妹妹。”

香芷旋笑着說好。寧元娘、寧二孃等人近期也來過幾次的,只是總是來去匆匆,要麼就是趕上她有事,沒機會好生坐在一處說說話。唯一讓她有印象的見面,是喪事期間,寧元娘與下面幾個姐妹前來哀悼。

寧元娘當真是個美人兒,是與被襲朋休掉的洪氏齊名的貌美,並且才名在外,身形窈窕,面若桃李,氣質清冷。不是尋常閨秀可以比肩的。

知道寧元娘與襲朗有着兄妹情分之後,她都覺得寧元娘更似襲朗的妹妹——氣質是很相近的。襲朧呢,到底還只是個小女孩兒。

自心底,她對寧元娘雖然好奇,心態卻是與襲朗一致的。有些人再出色,也不見得與自己有緣,不可強求。

尤其她這樣的性情,是無法主動迎合誰的,勉強自己也沒用。

翌日一早,請安之後,襲朧陪着香芷旋去理事的花廳,自然是有話說的,“我聽孃親說,我大表姐日後要不時登門呢。”

“是啊。”香芷旋打量着襲朧的神色,“你不高興麼?”

“只是有些頭疼罷了。”襲朧直言道,“大表姐貌美有才,但是總把我當小孩子,我跟她坐在一處,總是無話可說。偏生她一過來,我還要作陪。”語必,蹙了蹙眉。

香芷旋失笑,“也不必爲此事煩惱,要是實在不願意,只管找些事情做,這樣推脫起來也能心安理得。本就是近親,不必拘泥於這些小節吧?”末了又叮囑,“自然,你要問過母親,母親答應了你纔好這樣做。人與人做派不同,我的想法興許與京城人的看法迥異。”

襲朧卻是認真思索,又笑道:“我上午要跟着孃親學算術,下午呢,我趕緊讓孃親給我請個繡娘,專心學習繡藝。嗯!這樣就沒時間陪着別人了。”

“是啊。”香芷旋笑着捏了捏襲朧的手,“可也沒時間與我一起做針線了,你這個小沒良心的。”

“怎麼會呢。”襲朧笑着反手握了握香芷旋的手,“一般人上午是不會出門的,都要考慮別人家裡事情忙,要等到下午——我上午只需與孃親學一個時辰的算術,午飯之前還是有時間去找你的。你現在處理家事越來越快了,巳時之前就回清風閣,我沒說錯吧?”

香芷旋不由笑開來,“先去與母親商量。萬一母親不答應,你可不能怪我多話卻不能如願啊。”打算得再好,長輩不同意也不行的。

“嗯!那我先去找孃親說說。你就放心吧,我是怎樣都不會賣了你的。”襲朧笑着轉身,回了寧氏房裡。

寧氏一聽女兒要正經學習針織女紅,高興還來不及。有個專門的師傅指點,再加上老四媳婦的影響,往後女兒的針線活計必是百裡挑一的。一聽女兒說完,就吩咐管事媽媽去找人了。

襲朧高興不已。就如母親說的,親人、親戚也是要講究緣分的。她與幾個表姐都無緣,總不能勉強自己。有這惺惺作態假意逢迎的功夫,不如聽從四嫂的建議,多學點兒東西,不管有用沒用,總是藝不壓身。

寧氏到了下午,纔回過味兒來,看清楚了女兒的小心思。也罷,反正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表姐妹,平日便是疏於來往,對外也是要站在一處的。

寧元娘過來了。

香芷旋午睡醒來就聽說了,忙換了身衣服,去了婆婆房裡。

寧元娘身着塗白春衫、煙青月華裙,頭上除了簪釵,再無別的墜飾,很是素淨。

很明顯,是個考慮周全的女孩子。知道襲家還在孝期,穿戴也便很是素雅。有多少人真正懷念故去的人是一回事,一身大紅大綠珠光寶氣上門,總是有些不妥。

寧元娘在這期間,也在打量着香芷旋。

上次相見,香芷旋重孝在身,雙眼有些紅腫,言行舉止優雅大方,不言語的時候卻透着孩子氣。是讓她感覺特別矛盾的一個人。

可這個人,是四哥願意照拂厚待的,自是有她不同於常人的優勢。

是以,她從沒小看過這個孩子氣的四嫂,並且很多時候都想過好生來往。只是孝期之後,姑姑就將持家的權利交給了兒媳婦,做起了甩手閒人,這個比她年紀還小的四嫂就忙碌起來,偶爾登門,也總是無暇坐到一處進一步接觸。

兩個人俱是掛着含蓄的笑容,上前見禮。

寧氏看着她們,心生笑意。元娘已經出落成美人了,而芷旋如今卻還是個美人胚子,讓人驚豔的時候在後頭。念及此,便想着,日後要多在膳食上花些心思,幫忙好生調理着纔是。等到孝期結束,只望着老四夫妻倆能讓她快些抱上孫子。一面憧憬着,一面讓兩人落座說話。

這時候,元寶期期艾艾地走進門來,找到香芷旋,立刻搖着尾巴跑到了她腳下。

“你怎麼來了啊?”香芷旋笑看着元寶,柔聲詢問。

寧元娘則是目露驚喜,“呀,真可愛。”又看向香芷旋,“四嫂——哦不,四表嫂,它叫什麼名字?”

香芷旋這纔沒再剋制俯身撫摸元寶的舉動,笑着答道:“它叫元寶。”

“叫元寶啊……”寧元娘臉上盡是柔軟的笑意,起身到了元寶跟前,蹲在地上,摸了摸它的小腦瓜,末了,手輕輕地捏了捏它寬寬的嘴巴,“長得真好看,我都沒見過這種模樣的小狗呢。四嫂——啊不,四表嫂,元寶以後能長到多大的個子?”

寧氏與香芷旋爲着她一再地稱謂出錯皆是忍俊不禁。

香芷旋就道:“喚我四嫂也很好啊,這樣不是更親近嗎?”又對寧氏道,“母親,您說是不是?”

寧氏笑吟吟點頭,“對,我也是這麼想呢。元娘,既然你四嫂都說了,也不必拘泥於那些虛禮。在外人面前注意些就是了。”

寧元娘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後由衷點頭,“四嫂說的是,我以前對四哥也是這樣,不喜歡錶哥那種稱呼。省去一個字,就親近許多。”

“我也是這麼想呢。”香芷旋笑着附和,這纔回答之前的問題,用手比劃了一下,“往後元寶會長到很大的,起碼立起來的時候比我們還高。”

“真的?”寧元娘滿目驚訝,“我以前只在街頭見過柴犬、狼狗,這種樣子的倒是頭一次見。四嫂啊,是你還是四哥尋來養着的?”

寧氏見兩人找到了共同話題,便不等香芷旋搭話就擺一擺手,“你們這兩個孩子,去別處說道這些吧,我也不懂這個。午間有點兒事,我都沒睡午覺,這時還真有點兒累了。”

香芷旋自是清楚婆婆爲何這樣說,就順勢對寧元娘笑道:“去我那兒坐坐?”

“好啊。”寧元娘是一見到貓狗就走不動的人,試探着將元寶抱起來,見小傢伙雖然不滿地哼哼,卻也沒劇烈地掙扎,笑容愈發燦爛,“我抱着它過去好不好?”

“嗯!”香芷旋自然是由衷點頭。元寶被人這樣喜歡,她何嘗不是滿心歡喜。

去往清風閣的路上,元寶哼哼唧唧了一會兒便安靜下來,乖乖地蜷縮在寧元娘臂彎。

小狗小貓是最敏感的,如果不是遇到真心喜歡它們的人,早就拼命掙扎了。

香芷旋愈發覺得寧元娘與襲朗更似兄妹了——襲朧也喜歡元寶,卻不是寧元娘這種從心底裡透出來的喜歡,元寶對她便總是有點兒牴觸。

到了清風閣,落座之後,兩個人順着元寶這話題,提到了夏氏夫婦,提到了那一園子大狗。

寧元娘一直認真聆聽,滿臉憧憬地道:“四嫂,不是我說,嬸嬸可真是好福氣。要是換了我,早就高興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香芷旋不由笑起來,“如今自然是的,以前可不是這樣,她打小就怕大狗。”

“不管早晚,喜歡了就好。”寧元娘抱着元寶不撒手,白皙細嫩的手溫柔地撫弄着小傢伙的皮毛,不時給它撓一撓下巴、背部。元寶很受用,老老實實地伏在她膝上。

因爲元寶,香芷旋與寧元孃的正式見面、首次談話,分外愉快。

後來,香芷旋就問寧元娘:“你這麼喜歡元寶,我幫你再向叔父討要一條一模一樣的吧?”

寧元娘聞言神色有些黯然,“不行的。我從小就喜歡,可是這兩年我娘看我不順眼,不讓我養這些。養過一條小狗的,但是它打碎了孃親房裡一個梅瓶,就被送給別人了。打那之後,我就不再養狗了。要是不能從小到大的養着直到送它最後一程,也實在是沒什麼意思。”

香芷旋聽了,有些唏噓。她不愛養貓狗花草,是不想面對它們離開自己的時刻,而寧元孃的想法則是不同,分明是要陪着飼養之物到最後一日纔算全了一場緣分。思及此,她不由道:“沒事,等什麼時候你方便了,我再送一條給你。如今你可以時常來看看元寶。”

“那好啊。”寧元娘滿目欣喜,“等過幾個月,元寶就長大了,到時我總要親眼看看它威風凜凜的模樣。”

香芷旋由衷地笑起來。

或許是因着元寶,或許是兩個人比較投緣,之後的日子裡,寧元娘時常來襲府消磨時間,看看元寶,與香芷旋說上半晌的話。

香芷旋不是從骨子裡樂觀的人,只當是寧元娘愛屋及烏的緣故。

寧元娘那邊呢,起初也是覺着這個四嫂是愛屋及烏的緣故——看在她與四哥自幼有兄妹情分,才肯這般騰出時間來應承她。

都不是樂觀的人,情分反倒一日日深了,聊得話題越來越多,找到的相同的喜好也越來越多。

時近四月,寧元娘看過香芷旋的繡品,已恨不得將繡架搬到襲府小住一段時日了。

寧氏對此喜聞樂見,知道兩個小輩交好,便時常讓下人傳話,讓元娘每日午後過來消磨半日時間。

香芷旋從此每日下午都有了個陪伴自己的朋友,上午主要還是示下,指點襲朧的繡藝,得空聽一聽香家現在的情形。

香家老太太和大太太的矛盾愈發激烈,婆媳兩個明裡暗裡較勁,今日這個病情加重了,明日那個臥病在牀了。

香若鬆與香大奶奶一概裝作睜眼瞎、聾子,由着兩個長輩鬧騰,前者專心求學,後者專心打理手中的產業,以圖夫君和自己衣食無憂。

夏易辰命人來傳過話,喚香芷旋去了家中一趟,意在將收回的賬目讓她過目,又問香大老爺的前程。

早在大姐出嫁的時候,叔父嬸嬸就私底下給了大姐一大筆銀子,只這一點,香芷旋就已完全信得過兩人,眼下並不關心賬目,只是說酌情打理就好,至於香大老爺的前程,她神色漠然,“能敲打就敲打一番,他縱容內宅幫他謀取前程不是一日兩日,眼下吃些苦,日後門風興許還能正過來。”

夏易辰頷首,“有你這句話就行。我也是聽說淮南王要湊熱鬧讓他長點兒教訓,你要是於心不忍,我便幫他求求情,既然你這麼說,我只看熱鬧便是了。”

香芷旋笑道:“那不是我們該管的事,隨他去。”

常住在襲府的秦明宇,在三月末接到旨意,任職驍騎衛指揮使,從此也開始過上了天不亮就離府入夜方歸的日子。到了這種時候,秦家還是不正經理會他,沒說過過讓他回府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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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四月十二,是香芷旋的生辰。

一早吃壽麪的時候,襲朗道:“我竟不記得你的生辰,自然也就沒準備禮物,這可如何是好?”

香芷旋卻是一副早已料到的樣子,笑道:“誰還指望你記得這些瑣事不成?”這可是個連自己生辰都不記得的人,她怎麼會生出沒必要的憧憬。

襲朗笑着摸了摸她的臉,“晚間我早些回來。”

“嗯。”

是散生,香芷旋其實自己都沒往心裡去,只是沒想到,寧元娘會送來禮物,是一座耄耋尋春圖,繡藝很好,貓兒、蝴蝶栩栩如生。

香芷旋很喜歡,讓丫鬟擺到了西次間。

之後,便是襲朧給她親手做的兩套夏衣、兩雙繡鞋。

末了,是婆婆和兩個妯娌命丫鬟送來的幾樣首飾。

難得的是這份心意。香芷旋依次笑着收下,滿臉喜悅地道謝。

而最讓她驚喜的事,還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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