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夢

壽宴結束後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我曾經有一年,在荒島上似曾相識。

我穿着牛仔褲,印花襯衫,我身邊一圈圍着五個人,有任好,有重瞳,還有一個人他沒有眉毛,儼然就是白天我宴會上撞見的那個人。其他兩個人,被黑暗遮蓋着,只能看清身形,卻看不清臉。我的眼鏡還是掉在地上的,我躊躇着,不知道該不該蹲下去撿,我看向重瞳,問他拿主意,他卻眼神擔憂的看着我身後,我回頭,看見一團泛着幽綠光的漆黑向我撲過來,我右臂一橫,抓向那團漆黑......

我突然就被這個夢嚇醒了,看看窗外,月明星稀,還是半夜。我感覺有些疼痛,擡起雙手看看,右手的指甲裡有肉和血的殘留,再看看自己的左手背上,留下四道鮮紅的印子,長長的一直拉下來。

我竟然在睡夢中,把自己抓傷了。

然後我便失眠了,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一直到東方泛白,我纔敢起牀,找季隗要了點藥抹在手背上,傷痕卻還是清晰可見,估計一時半會是好不了了。

我想出門透透氣,卻不自覺的走上通向重瞳住所的路,重瞳住在曲沃的郊外,離申生那還是很遠的,我走了很久纔到,重瞳的居所比申生的小,但是僕人看樣子倒是不少,門前侍衛森嚴,我來回踱步了很久,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怎麼進去,算了,就當是來郊遊了,我終是選擇了原路返回,又從重瞳的居所外面往城裡走。

卻在郊外,遇了襲擊。

那人蒙着面,提一個刀不像刀,錘不像錘的東西,似乎跟蹤我很久了,劈臉就朝我砍殺過來,還好我會武功,一招你撂不倒我,十招你也撂不到我,而且,我還會假裝被撂倒,趁機扯下你的面紗,沒有眉毛,眉骨凸出,這不是昨天宴會上的那個人嗎?我突然想起晚上的夢,身上不自覺打了個寒顫,竟被那人抓住機會,直接一錘子劈過來,我往後一退,他卻接着一招,我只好再退,卻不小心絆了一腳,摔在地上,他再走進,就能取我的小命了......

卻聽見一陣簫聲,好似白鶴翔舞,孔雀棲林,百鳥合鳴。那無眉之人,聽得蕭聲,神色由兇狠變爲緊張,都未曾再看我一眼,而是轉身落荒而逃。

簫聲由遠及近,一個人也徐徐向我走來,他玉貌丹脣,羽冠鶴氅,手中執一枝赤玉簫,赤光照耀人目,他一曲終結,才停下來看向我。

“你是誰?”我問道。

“在下姓史,華山人氏。”他答道。

真奇怪的人,這個時代的人,一般都說名不說姓,這人卻一上來便只答道,在下姓史。

“多謝相救。”不管如何,還是要謝謝他,多虧了他,我才保住了性命。

“不必不必,姑娘歸期未至,師侄傷不到你。”這人的神色裡,有離塵絕俗的韻道。

歸期未至,歸期未至,我心下一緊,問了出來“什麼歸期?”

他並不答我,而是吹着簫轉身離去,飄飄然仙人之姿,他明明是在吹着簫,我卻彷彿聽到他在說話,飄渺東西,蒼然而下:

“鳳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潤,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

這天回去,我晚上又做了同一個夢,我還是二十一世紀的那身裝扮,我身邊圍着的人沒有變,任好,重瞳,沒眉毛,曾經被遮蓋着的兩個人,有一人身邊的黑暗卻散開了,鶴氅如舊,手執一枝癡玉簫,分明就是那位姓史的高人,我看向他,他開口道“鳳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潤,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

他“如”字還沒有說完,那唯一剩下的一個黑影,忽然變成一團幽光直撲而來,那幽光裡突然冒出兩隻眼睛,嚇得我又一次驚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想再去找史高人,卻不知道去哪找他,又擔心自己出去了,會被無眉毛襲擊,只好選擇天天宅在申生家裡面,果然宅還是最好的,自從不出門之後,無論我白天再怎麼思考回憶這個噩夢,它卻再也沒有在一個夜晚出現過,我夜夜睡得香甜,於是索性一連宅了幾日,直到申生領兵徵狄。

曲沃的百姓們,夾道歡送了他們的太子,浩浩蕩蕩去出征。

沒有過幾日,他們又夾道歡迎臨國的太子,浩浩蕩蕩來娶親。

任好來迎娶穆姬。

秦國太子,在訂下親後二十多年後,終於來迎娶他的新娘。

晉王宮中,設了一場有史以來最隆重的盛宴。

這份熱鬧我是不想去湊的,可是申生臨走前交待了他的好姐姐,平日裡關照下我,不知道穆姬是買了申生的姐弟情,還是念在幼年時我救過她,竟然日日來訪太子居所,噓寒問暖,對我關照得讓我有點受寵若驚了。這一次也不例外,她特意跑來送了帖子給我,叮囑我一定要去赴宴。

不去,反倒是我的不對了。

我挑了一件寬厚的上衣,可以嚴嚴實實捂住脖子,我項上戴的那個小星星,完完全全被我成功雪藏。也沒化妝打扮,綰了個髮髻,想到重瞳也會在宴會上,我居然鬼使神差的挑了一支桃木簪,形似我及笄那天的那支簪。

這真的是我見過最奢華的宴會,豬羊雞狗,肉貴魚鱉,還有這個時代珍貴而稀少的大米,煮蒸羹炙煎臘,無所不能,還有滿斛滿斛溢出的玉液瓊漿,香氣溢滿了整個王宮。

一排排案几重重,高低遠近,我本想挑個偏遠的位置坐了,穆姬看我來了,卻硬拉着我坐到她身邊,今夜她的秀髮綰成一個複雜而精緻的長髻,斜插着兩支寶簪,下頭那一隻形似花卉,鎏金累絲底襯,翡翠爲兩葉,碧璽爲花瓣,象牙雕花蕊。那頭那隻形似蝴蝶,翠羽點綴,兩隻簪子交錯相映,竟好似一幅蝶戀花的場景。她果然和申生一個孃胎裡出來,說起話來也是溫潤得讓人不自覺感到親近。

我尷尬的坐在前排,任由穆姬給衆人介紹我“父王,這是女兒幼年的好友衛姬,與孩兒曾有救命之恩。”

“既然如此,大王你一定要好好嘉賞這位姑娘纔是。”驪姬眼睛看了我一眼,又全身心看向晉王,在他的耳邊說道,嗲得我骨頭都酥了,如今驪姬說話,有點像我以前那個世界的一個明星,林志玲。

“當然當然,愛姬說得有禮。”晉王待驪姬好似稀世珍寶,時刻都要摟在懷裡。

我順着晉王驪姬的上首看過去,與我和穆姬當對的左側,正是重瞳和夷吾在作陪任好,任好九年不見,妖媚依舊,雪膚眉黛,媚眼如絲,他嘴角吊着笑盯着我,漸我看向他,他笑得更邪魅了。

我卻注意到任好身後,恭恭敬敬站着一個人,方方正正的國字臉,看起來透着一股凜然的彪悍之氣,這個人的面貌,我可是深恨入骨啊,這不是殺死隗的丕豹麼?他擡着頭,始終避開我的目光。我卻一直盯着他,我恨不得立馬提刀衝過去,手起刀落,插入他的喉嚨,扭斷了他的脖子,將他吊在這大殿的橫樑上。

可我還是理智的忍住了,這大殿上坐着的任何一個人,勾勾指頭,都能要了我的命。

歌舞罷,一人羽冠鶴氅登場,好似孤鬆獨立,這不是史高人麼?只是他手中並未執簫,而是拿着一個龜殼。

原來,他叫史蘇,是朝中負責占卜的大夫。

晉國的規矩,君王出行,嫁女娶親,占卜大夫都要例行占卜,以觀吉凶。

只見史蘇命人點起一盆火,將龜殼置於火焰之上灼烤,不久,龜殼出現了不規則的裂紋,史蘇拿起龜殼,看了片刻,他聲音洪亮地說:“坎六有險,不吉。”

“啪!”晉王重重的拍了一下案几,怒得站起身來,案几上的美酒佳餚,噼裡啪啦紛紛滑落到地上。

“大王息怒。”驪姬趕忙起身扶住晉王,手一直在晉王胸前來回撫摸,好像又撫平他的怒氣。

晉王卻還是怒氣衝衝“史蘇,當日寡人親征驪戎,你說不吉,可是結果呢?寡人不僅得勝歸來,還得了阿驪和小少,江山在手,美人在抱,寡人並未苛責你。如今寡人長女出嫁,你又道不吉!”

“史某不言謊,確是不吉。”他丹脣輕啓,重複道。

“來人,來人,給我拿下這個奸人!”晉王見史蘇又重複了一遍,聲音都氣得顫抖了。

“大王,先王的規矩,動不得占卜大夫啊。”

“動占卜大夫,國運家衰啊。”

“史大夫是半仙,拿不得啊,請大王三思。”

杜原款,裡克,狐突、狐偃,士蒍、先丹木、邳鄭父.....權臣們都紛紛跪下,爲史蘇求饒。

但史蘇卻好似蒼松不染,一邊轉身一邊從袖內掏出赤玉簫道“脫然無慮,豈眷屬生繫戀耶?” 說完,他吹簫而去,侍衛們紛紛上前欲逮捕他,卻不得近身,利刀鋒劍,好似碰在柔軟的雲端,蒼渺虛無,史蘇就這麼閒庭信步,順着長廊一直走,一直走到高高的宮牆外,飄然不見。

晉王氣得呼吸急促,驪姬少姬在一旁安慰,重瞳夷吾也上前勸解,就連任好這個外客,也勸岳父消消氣。

“父王,今天是女兒的喜日,何必爲那種人煩擾呢?”穆姬也上前勸解晉王“不如讓女兒給你唱首曲子,消氣解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