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哭一場之後, 經過了精神的震動徹底放鬆下來的李靜,就那樣靠在晏殊身上睡着了。
晏殊讓兩個丫鬟幫李靜換下了半溼的衣服,把她安置在了待客的廂房。
因爲知道今年皇帝身體不適, 取消了宮宴, 可以安心過個團圓的中秋節的晏夫人。提前三天就開始思考菜單, 還有晚上的餘興。
可是, 卻因爲李靜不合時宜的造訪, 晏府難得團圓的晚飯,在氣氛低沉中結束。
就連頑皮的晏濟,爲了讓母親母親褒獎自己背誦了多首圓月詩詞, 都沒有能活躍晏家飯廳的氣氛。
晚飯後,原本定在花園的賞月, 如期進行着, 卻連知道了李靜身體不適的晏濟, 都失去了平時的活潑。
李靜在肚子咕咕叫着醒來時,已經是亥時。
睜開腫痛的眼瞼, 映入李靜眼簾的,是坐在矮凳上,手撐着牀沿假寐的宮裝婦人。
李靜想要說話,可是使用過度的嗓子疼得發不出聲音。手捏上發疼的喉頭,李靜慢慢的回憶起她下午的失態。
看了眼燃燒了近一半的蠟燭, 李靜暗罵自己忘形。
隨着李靜坐起身來, 本來就沒有熟睡的晏夫人也在身體微微一顫之後睜開了眼睛。
晏夫人看到李靜手捏着喉頭, 在她開口之前, 就起身幫李靜倒了杯茶水。
面對晏夫人溫柔如水的微笑, 李靜一張臉,更是漲得緋紅。
晏殊不是李讓, 不是摩西,也不是劉禪,嚴格說來,他們之間的交情,連朋友都算不上。她怎麼就在他面前那麼放縱了呢?
待李靜喝完一整杯茶水,晏夫人收了茶杯道:“肚子餓了吧?我今天下午做了棗泥月餅,要吃嗎?”
晏夫人提到月餅,李靜臉上的紅暈,又深了一層,羞愧地無地自容。
今天可是中秋節呀,她居然在這樣的日子叨擾人家,還在人家家裡大哭到昏厥。
輕咳了兩聲,李靜用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啞着嗓子道:“謝•••謝•••”
晏夫人起身,揉了揉李靜的額發,纔去給她端放在食盒的月餅。
李靜其實並不喜歡吃甜食,但是,磨得細膩的棗泥,配上溼滑的糖稀,對於此刻喝水嗓子都灼痛的李靜來說,並不是一個太壞的選擇。
一口氣吃下五個月餅,李靜才用手背擦擦嘴脣,坐直身子道:“謝謝,今天給你和晏大人添麻煩了。我自己也知道,破壞了人家的團圓佳節,罪不可恕。真的非常抱歉。”
晏夫人再次揉了揉李靜深深低下的頭,輕笑出聲道:“初次見面時,我覺得郡主不僅人長得俊美,舉手投足之間又有着不讓鬚眉的風采,讓我又愛又妒。現在才發現,你竟是一個倔強逞強的小孩子心性。
人生那麼長,總會有不幸和困難,也並不是所有的障礙都要跨越不可。你一味的要求自己獨自擔負過多,可是會累到中途倒下的。
偶爾,像今天這樣發泄一下,不也挺好嗎?”
李靜擡起頭,有些赧然地躲過晏夫人溫柔纖細的手指,臉上幾乎灼燒起來的滾燙,輕咬了下脣道:“我也知道,我所遭受的,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那樣失禮的大哭,是太小孩子了。
只是,今天看到晏大人事業有成,兒女成羣,而•••而本就仕途多舛的朱希文,卻因爲我的原因,過了而立之年煢煢孑立。
想到即使接受了三年的辛苦治療,終究不能給他孕育子嗣,而不得不與他分開,就一時情緒失控了。
在這樣本該是家人團圓的節日跑到府上大哭,即使從此再不能踏足晏家,都不足以彌補我的荒唐罪過。真的很抱歉。”
李靜這樣的反應,顯然是沒有聽進去晏夫人的話語。或者,聽是聽了,卻不願意試着接受。
這個障礙,於她,要麼就是跨越,要麼就是終結。是不存在第三個選擇的。
晏夫人本來準備好的安慰話語,在李靜這種閉目塞聽的態度之下,也無從表達。
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覺得李靜可憐的自己,就像一個傻瓜一樣。
被自己的丈夫另眼相看的李靜,果然跟她是不一樣的。
“妥協”這兩個字,似乎並不存在在她的字典裡。
連那位有着輔國之能的劉皇后都曾經委曲求全過,眼前的人,卻是寧折勿彎的。
用過月餅之後,李靜拒絕了晏夫人的挽留,跟她和晏殊道歉之後,抱着玩累了已經睡下的秦海,施展輕功,回了她在京城的院子。
第二天上午,送走摩西之後,李靜抓住要纏着補修假日的朱婷出去玩的劉禪,讓他幫着買了重禮,到晏殊府上道歉。
對於這樣執拗倔強,不近人情的李靜,晏夫人雖然說不上厭惡,但也減少了擔心她寂寞,到她那裡串門的時間。
之後察覺出來這些的李靜,有些遺憾,卻也是苦笑着認了。
距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的孫冉,在她母親和兄嫂的熱情挽留之下,決定了留在京城待產。
守孝期滿,仍賦閒在家的李讓,自然就被岳父岳母要求着,留在了孫府陪着待產的嬌妻。
摩西回宋州的時候,李興父子跟着回去了。錢珏卻是暫時留在了京城,以往由李靜自己做的打水、劈柴的事,就落在了這個出落成清俊書生的少年身上。
知道錢珏已經考過學究的李靜,雖然不知道他爲什麼沒有參加當年的秋試,但還是希望他回書院讀書,待時機成熟之後備考。
可是,錢珏卻說,他不適合爲官,考過學究,不是文盲,就已經足夠了。
這樣說着的錢珏,青澀的臉上,竟然沒有絲毫的迷惘眷戀。
在這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能夠考入應天書院的錢珏,居然這樣輕易地放棄參加科舉進身。
李靜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可是,幼時極其活潑好動的錢珏,如今,長大了,儼然一個知書守禮的小學究,跟李靜保持着不卑不亢的距離不說,問到他不想回答的問題,他就變成了撬不開嘴的悶葫蘆。
猜測着可能是青春期少年暫時的“非暴力不合作”的逆反心理,李靜寫信詢問了錢裕。
可是,李靜從那個不苟言笑,偶爾喜歡端讀書人的清高架子的錢裕那裡,得到的回覆卻是,這件事他早就知道。
至於他的態度,一向謹慎的錢裕,大概是不想李靜過多幹涉他們父子之間的事,並沒有對李靜表明。
李靜嘗試着勸錢珏回宋州無果之後,就讓他住在了京城。
至於秦海,李靜本來想拜託要回宋州的蘇長山帶她回去,可是,小姑娘卻拉着李靜的衣襬擦着眼淚不願離開。
李靜自認,她這裡沒有適合孩子玩樂的東西,她對秦海,也算不上體貼。
即使這樣,這個相處了幾日,卻仍是怯怯的小姑娘,卻還是寧願留在這裡而不回家。
李靜給雲娘寫了信,半個月之後,纔得到迴音。
雲娘並沒有解釋什麼,只是婉轉的請求她暫時收留秦海。
秦海知道可以留在李靜這裡之後,那張總是微微覷眉隨時都要哭出來的小臉上,竟然露出了一個淺淺的轉瞬即逝的笑容。
那種彷彿暫時遠離了痛苦之地的安心笑容,李靜並不陌生。
只是,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收養了她的溫暖的秦家,居然成了讓秦家的嫡親孫女避之唯恐不及的所在了。
從這日起,本來對秦海採取放養政策的李靜,開始教她武功,就如當年樓寒教導她那般,嚴厲而盡職。
習武之餘,李靜也讓錢珏教授到了十歲還不會寫自己名字的秦海習字。
家裡添了一個半大少年,還有一個童齡少女,以往整日無所事事胡思亂想的李靜,生活也充實了許多。
重陽節那天,李靜從連着幾日沒有到她家來叨擾的劉禪口中聽說,劉蒹斷髮明志,拒絕了即將到來的婚禮,氣得劉美大病了一場。
這件事,李靜雖覺得不可思議,不過,想到劉蒹是那種慫恿秦芳去年輕人幽會的地方夜遊的大膽性子,她也就沒有多想。
不過,隔日,李靜還是買了補品到劉家探望劉美。順便,她也想看看被禁足在家閉門思過的劉蒹。
不過,劉蒹的貼身丫鬟說她家小姐身體不適,把李靜擋在了房門外。
李靜微微有些遺憾,此時,卻並未做他想。
又是一年新年到,本來準備啓程回亳州的李靜,卻因爲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耽擱了行程。
這一天,李靜正抱着暖爐半倚在書房的榻上看秦海寫字。
門外傳來敲門聲,錢珏把客人領進前廳,李靜被告知劉皇后召她入宮。
從晏夫人那裡,李靜知道如今皇帝的身體不好,劉皇后已經開始正大光明的輔政。
在這樣的年末,李靜實在想不出那位國事纏身的劉皇后找她幹嘛,而且,這重仍然飄着雪花的大冷天,她連家都不能回,更加不想出門。
儘管不想,李靜還是換了衣服坐上了轎子進宮。
幾年不見,劉皇后的鬢角,已經添了斑白。只是,那張臉,卻比以前顯得更有魅力了。
不是她做了什麼特殊裝扮,而是,以前總是斂藏鋒芒的她,如今,已經隱隱發出了一種上位者獨有的氣勢。
劉皇后微笑着招待了李靜,讓她用了點心,聽李靜彈了一下午的琴。到晚飯時,飯桌上,甚至溫了酒。
這種悠閒親暱的接待,卻讓李靜的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上。
擋不住劉皇后的頻頻舉杯,一頓飯下來,李靜即使極力剋制,也染了九分醉意。
撤去餐具,劉皇后拉了李靜的手走到榻上坐下道:“本宮聽說你到京城住了許多日子了,怎麼也沒來進宮看看。是嫌棄我這老太婆囉嗦嗎?”
玩笑的語氣,透着隱隱的不滿和責怪。
“小女此次進京,實不是因了什麼光鮮的緣由。此身不幸,更不敢貿然打擾皇后娘娘。”李靜說着,想要抽出被劉皇后握着的手。
劉皇后察覺到李靜的動作,微笑着用另一隻手附上李靜的手背道:“是有什麼煩惱嗎?本宮好歹還擔着你義母的身份,有什麼煩惱,不妨跟本宮說說。本宮能爲你解憂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