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治病這件事, 沒有聲張,但也不是秘密。
劉皇后既然主動召見她,必是欲有所爲, 現在這樣明知故問, 讓李靜本來就不安的心, 更加添了三分忐忑。
“小女微不足道的家務事, 怎敢煩擾皇后娘娘?”
劉皇后展顏輕笑道:“你這孩子, 這麼多年下來,還是這麼克己謹慎。本宮就跟你開門見山好了,本宮想把伊人許給範愛卿做小, 她日即使她僥倖誕下一兒半女,孩子也會尊你爲大母。你看如何?”
李靜自以爲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是, 她千想萬想, 沒有想到皇后竟然開口給范仲淹納妾。而所納之人,不是別人, 竟是那日前悔婚的劉蒹。
“這是聖旨嗎?”儘管李靜強作鎮定,可是,她的聲音,還是控制不住的顫抖了。
“一定要說的話,算是本宮以家長的身份對你提出的請求。”說着是請求, 劉皇后的語氣, 彷彿篤定了李靜不會拒絕一般。
李靜抽出被劉皇后握住的手, 起身, 毫不猶豫的雙膝跪地道:“小女懇求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顯然沒有料到李靜會這般斷然拒絕的劉皇后, 臉上掛着的笑容僵硬了片刻。
隨即,她恢復了笑顏起身向李靜伸出手道:“你這孩子, 怎麼動不動就下跪?本宮知道你不願意,可是,伊人說了,不嫁給範愛卿,她寧可出家。你忍心看着那個孩子一生常伴青燈嗎?
她也知道自己這個要求讓你爲難了,所以,才託了本宮來跟你說。伊人願意許下承諾,只要能跟在範愛卿身邊,她不在乎身份、地位,絕對不會跟你搶正房夫人的位置。”
李靜沒有擡手握住那隻伸出來的手,反而擡手仰視着劉皇后道:“皇后娘娘,能容小女說幾句心裡話嗎?”
連番被拒絕,讓這幾年已經習慣了發號施令的劉皇后的忍耐快要突破極限,但她還是在收回手之前,撫摸了一下李靜的頭頂,然後才徐徐坐下道:“地上涼,起來說話。”
李靜被很多人以各種方式撫摸過,讓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在對方彈指之間的,這還是第一次。
強撐了一口氣站起身,李靜拒絕了劉皇后賜坐的意思,站在那裡道:“早在成婚之前,我跟相公就許下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我生性散漫怠惰,沒有任何理想和堅持,但就這一點,無論如何都想守住。
如果•••如果三年後我的身體仍然無法受孕,我會主動離開我相公;但是,在這三年期間,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否則,任何女人,都別想踏進我和相公之間。”
“就算是死,你也不讓伊人進門嗎?如果範愛卿答應了呢?你預備如何?”劉皇后再好的涵養,畢竟已經習慣了作上位者,李靜這樣以死相逼,實在不讓她不動容。
她劉家的人,委屈自己嫁進那個妾生的男人家裡做小,竟然還有人敢拒絕?
“如果他答應了,我會跟他到官府辦離合,讓劉姑娘以正妻的身份風風光光的成親。”前一刻不惜以死相逼的李靜,這一刻,竟然這麼痛快的選擇放棄。
她難道真的篤定,那個男人在左擁右抱、高官厚祿面前,會選擇守着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一輩子嗎?
劉皇后氣極,反而溫言道:“本宮知道你性情剛烈,一時意氣。這樣吧,本宮做主,範愛卿以平妻之禮迎娶伊人,你依然是範家的正房娘子。伊人誕下的第一個男子,會過繼到你的名下。”
不知天高地後的狂妄貴族,難道真的以爲,世界上任何事都能如己所願嗎?
“小女只有一個要求,如果相公答應了迎娶劉姑娘,請皇后娘娘做主,爲小女和相公辦離合。”李靜指尖顫抖着,努力讓自己迎視着劉皇后的目光道。
劉皇后拿起茶杯,狠狠地落在木几上厲笑道:“好,到時候,本宮如你所願,爲你們見證離合。”
“之後再把你送到遼國和親,讓你在那北地蠻寒之地受盡折磨”,後半句,劉皇后只是在心裡想着,並沒有說出口。
“皇后娘娘如果沒什麼吩咐的話,小女就此告退。”李靜努力硬撐了一口氣出了皇后的寢宮,走到仍然飄着雪的夜色中,心情,卻是如這嚴冬一般寒涼。
雖然嘴上從來沒有說出來過,就如李靜把蘇長山視作父親一般,在她心中,那個只可高山仰止的劉皇后,無異於感情上母親一般的存在。
是劉皇后給了她來自女性長輩的理解和關愛,曾經,她雖然覺得困擾,可是,伴着劉皇后賞花,給她彈琴,聽她話家常,李靜是打從心底裡感到溫暖開心的。
好在,李靜一開始就知道,劉皇后那樣心機深沉的女人,不可能單純的善待她;她也從來沒有對劉皇后有過奢求。
所以,李靜並不恨劉皇后的狠絕,畢竟,這件事上,劉皇后之前給足了她面子,是她敬酒不吃吃罰酒。
可是,即使時光倒流,再給李靜一次機會,她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任何事都可以妥協,唯獨她的愛情和家庭,不能有任何的虛僞和懦弱。
李靜擡頭望了望天,在心中對范仲淹道了句“對不起,讓你陷入兩難。”
即使范仲淹選擇了劉蒹,李靜也不會恨他。畢竟,這個時代,皇權是至高無上的,偏偏,范仲淹的身份還是官吏。
雪霽之後,李靜一行,趕在大年三十下午趕回了亳州。
雖然有錢裕和錢珏父子,秦海和秦廣父女的難得團圓,可是,家裡的氣氛,卻依然沉重不快。
由於治療不能間斷,過了初五,李靜就又回到了京城。
關於劉皇后跟她談過的事,李靜再三掙扎,沒有跟范仲淹說出半個字。
承諾容易守諾難,她用她的生命來守護他們之間的愛情了,她想知道,范仲淹能做到什麼程度。
她不想喋喋不休的乞求,因爲她知道,這一次,爲了這個承諾,范仲淹搭上的,可能是一輩子的仕途。
而已經知道範仲淹留名青史的李靜,隱隱的暗自斷定,那人,終究會棄她而去。
不見得是范仲淹不愛她,而是,像范仲淹那樣的人,事業,顯然比愛情更重要。
他的十年寒窗,他的尷尬身世,他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千古絕唱。
三月,范仲淹奉詔入京,在與劉皇后隔簾相談了足足兩個時辰之後,離開皇宮。
三天之後,范仲淹收到吏部調令,調官泰州西溪鎮監倉。雖是由以前的幕僚性質改爲了朝廷直派,可是,位於海隅小鎮的監倉官,與節度使府上的推官相比,明眼人都知道,這是絕對的貶謫。
李靜知道這件事之後,什麼都沒說,在范仲淹要她放棄那個三年治療的約定跟他同行時,沒有絲毫猶豫的跟着范仲淹一起收拾行李上路。
雖然李靜把京城的房契轉讓給了朱婷,但是,在出發那一天,朱婷還是拿着收拾好的包袱出現在了馬車前道:“六嫂是我入門以來接觸的第一位病患,師父讓我跟着直到六嫂痊癒,否則,終生不允許我出師。”
李靜自然知道這是藉口,在范仲淹拒絕了劉皇后的賜婚之後,跟李靜詳談了一番,清楚地告訴了李靜他的心意,解開了李靜心中長了一年多的疙瘩。
如今,能不能受孕,李靜已經不太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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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朱婷放下芥蒂的善意,李靜自然也不好拒絕。
李靜要走的消息,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打算離開之後再給晏夫人和劉禪寫信。
儘管,她多少也知道,這一去,她跟劉禪之間,註定了隔閡。
本來親上加親的事,弄到這種程度,李靜心裡也不舒服。可是,其他任何事她都可以忍讓,唯獨捍衛自己的家庭和愛情這一點,她眼裡揉不進半粒沙子。
馬車出了城,還是在長亭滯留了一會兒。
早就得到消息的晏夫人,雖然礙於立場沒有到李靜家裡探問過,知道此別可能是此生難再見的她,還是等在長亭爲李靜送別。
而更讓李靜意外的是,新年之後,只在她家出現過一次的劉禪,包袱款款的騎在馬上,那個架勢,顯然是要與他們同行。
在李靜開口之前,劉禪就先發制人道:“伊人的事,我向你道歉。之前我也沒有想到她對朱兄•••
但是,伊人是伊人,我是我,我此次出來,是留書出走,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就無處可去了。”
話是對李靜說的,劉禪的眼睛,卻一直瞟向馬車前站立的朱婷。
劉禪對朱婷的追求,李靜看在眼裡;可是,朱婷那個小姑娘的心思,她卻看不明白。
而且之前有過朱婷爲了范仲淹尋死那樣的事,李靜也不好站在長嫂的位置上詢問她的意思,好像要趕她離開似的。
李靜拉着劉禪離開衆人一段距離才道:“即使你追着來了,朱婷可能也不會接受你的心意。而且,你該知道,我得罪了你姑姑,你這樣跟着我們一起上路,不是讓她面上難堪嗎?”
“我喜歡朱姑娘,他是我三十年來第一次喜歡的女人。十年前發生那件事出京避禍時,我曾經發誓此生都遠離女子。可是,我還是喜歡上了朱姑娘。
你也知道,我除了蹴鞠,就沒有別的愛好了。父親嫌我是敗家子,姑姑這兩年也越發的不待見我,我跟着你離開,其實也是想出去透透氣。
你放心,就算朱姑娘一直不喜歡我,我保證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
我們相交十年,我是什麼樣的人,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轉眼間,他們認識已經十年了,李讓走了,萬麒走了,摩西也找到了自己的路,只有劉禪,這十年從來沒有變過。神奇的就像一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孩子一般。天真而任性,卻也執着而溫暖。
李靜心裡,早就把她當做家人兄弟了。只是因爲范仲淹踏入了仕途,礙於劉禪的背景,她纔在表面上疏遠了劉禪;可是,即使這樣,每次小別之後見到李靜,劉禪總是熱情而親暱地笑着。
不知道是大大咧咧的沒有注意到李靜態度的改變,還是選擇了難得糊塗對李靜的改變視而不見。
十年了,擁有任性資本又不顧世俗的劉禪,一直以最本真的姿態活着,從來不曾改變。
李靜怎麼不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呢?
“記住你說的話,即使朱婷他日尋得良緣,那人不是你,你也要祝福她。”
“你就不能說兩句吉利的話嗎?”
“你都追了她一年了都不見她有什麼反應,我是怕你期望過高,最後承受不住,纔給你先吃一顆定心丸。”
“果然是因爲伊人的事遷怒於我了,真過分。”劉禪這樣吵着,跟李靜范仲淹一行,踏上了遠行的行程。